“为什么采访我们?整个歌厅不都是唱歌的老人吗?”78岁的四川泸州老人王静放下麦克风,客气地笑了笑。包间外,依旧歌声嘈杂。
“我们‘歌友会’现在有14人,每周唱两个下午,都是老太太,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超过70岁,三分之二的人没了老伴,所有人基本上都跟子女分开住。”72岁的赵春先用咬字清晰的普通话介绍,忽又笑场。退休在家十几年,这位曾经的幼儿园教师已对普通话生疏了,也与忙碌充实的人生前大半段剥离了。
记者赴四川泸州采访一群老人结伴K歌长达5年的“歌友会”,本想寻找一个特殊的切面,剖开城市老龄化社会中个体的精神世界,却未想到,这群老人其实并不特殊。
今年1月26日,中国老年保健协会会长刘远立在解读新近发布的《中国老年健康蓝皮书》时指出,预计到2026年,65岁以上人口占比将超过14%,中国正式进入老龄社会。
这些数据,在这家陈旧歌厅的2号包间里无人清楚,但这里每个人流露的眼神、不同的唱腔、热烈的掌声与忽然的叹息,其实无一不是通向数据背后老年人精神世界的真实“密道”。
午后的歌厅
寻找到这个歌厅实属不易——“是2号包间,具体地址我也说不上,反正就是澄溪口附近……”王静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喊。她不会微信“添加朋友”这个操作,更不要说“共享实时位置”了。
记者抵达歌厅附近时,不少银发老人正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们老远见到熟人,就欢快呼喊,最后全汇到一家歌厅门口……春节前泸州滨江大道边的金鹰歌厅,下午时分,22个包间总被常客预订一空。
歌厅是老式装修,欧式家具的表层镀金已经掉漆,老人们驾轻就熟地进入各自包间,老迈的歌声随即响起。是的,歌声很响。
2号包间内是一群阿姨,头顶几盏灯不时变幻出刺眼的颜色。
“3元钱,一碗豆花都买不起,却能买我们的一下午。”70岁的俞芬芳(化名)说。下午场是13时至18时,租用小包间仅30元,若平摊到10个人就是每人3元。她们都不大会用手机转账,所以每次唱完赵春先就向大家收现金。
包间茶几上,没有一般KTV里常见的饮料和啤酒,取而代之的是各色保温杯。包间里永远不会断供的是热水。
79岁的刘祥玉在众人唱了好几首后才到场。她是歌友会里最年长的,每次出门都是一场“鏖战”——她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出门前要裹上层层腰带,再拿上腰部专用靠垫,最后麻烦歌友会里住得近的人搀扶她。
刘光莱从2号包间走出,问工作人员可否添加一首歌单里没有的歌。她对记者说,这家歌厅人气旺,一来是便宜,二来是勤于更新歌单,老年人喜欢的歌几乎都能点上。
凤凰传奇所唱版本《走天涯》,是1月11日歌友会的第一支歌,在场所有人都能哼唱。有时同一首歌要播好几遍,只求人人都能开口唱。
而这些歌,至少有一半,记者从未听过。每当询问起,阿姨们就有些诧异:“难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她们中有人叹了口气。
一曲唱罢,主唱者道声“谢谢”,其余人则迅速鼓掌欢呼。单从掌声和欢呼的热烈程度而言,全然无法分清谁的歌声最动听。“谁唱得好谁唱得一般,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但都不会去说。”在海南过冬所以未曾露面的石秀英告诉记者。
歌厅外,小广场被数百位跳交谊舞的老年人挤满,两边石凳上也坐满了看跳舞的老人。赵春先说:“他们和我们一样,找点事情做。”
午后KTV里的老年人,或许正是全国性“银色浪潮”的象征。在两千公里之外的上海,1月23日,记者一走进陆家嘴某量贩式KTV,立刻被怀旧金曲环绕。下午2时,这家KTV共开了39个房间,其中23间里都是“阿姨”“叔叔”们的聚会。在与之毗邻的另一家KTV,这一比例也接近50%。
“自我”的时刻
“我们就是喜欢这个唱歌的地方,觉得放松。”俞芬芳在嘈杂的歌厅对着记者喊。她是独居老人,几年前被查出患有乳腺癌,来歌厅成了她康复期间不愿错过的事。
最近,刘光莱与丈夫被接去儿子家住,因为丈夫患病,1个月前刚动完手术。但刘光莱的生活圈子还留在老地方,她总是气喘吁吁赶262路公交车来相聚。
2014年,结伴唱歌的阿姨们寻到江边这家歌厅。两年前,赵春先对微信玩得比较溜的刘光莱建议,把大家拉到一个群里,要唱歌了在群里说一声就行。于是就有了这个“歌友好群”。
“是谁教您建微信群的?是子女吗?”记者问。
刘光莱“噗嗤”笑出了声:“现在的子女,哪里会有耐心坐下来教?都是一把夺过手机,几下子帮你把操作完成了,下次你照样不会……我是自学的。”她把“自学”两个字拖得老长。
如今,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阿姨们便是去群里签到。
这次去海南过冬,73岁的石秀英带着用了几年的歌本。电话里的她,时常咯咯笑,“我住在大儿子为我们养老度假买的房子里,女儿给我们的往返机票,小儿子来海南陪了半个月”。
喜欢唱歌,对于这群阿姨而言,几乎都是变老之后的事。就连以前从没当众唱歌的刘圆月,也在加入歌友会的第3个月唱出一首老民歌。“我当时手心出汗,就记得大家一个劲给我鼓掌。”她回忆道。
“我礼拜二和礼拜五下午都在唱歌,你们就不要过来了。”王静曾这样向两个儿子宣告。
这几乎是阿姨们唯一不愿妥协的“私人时间”,然而这样“自我”的时刻终究有限。
一个周六,记者本已约好陪王静去江边锻炼,但一大早就被她电话闹醒。她兴奋地说:“孙女放寒假回来,我就不出来锻炼了!”
于是,记者打算在歌友群里变更采访对象,却得到了如出一辙的回答——今天是周末,不知道儿女会不会回来,要在家准备。
警惕与担心
歌友会的团年饭定于1月12日晚。聚餐地址选在距歌厅步行十多分钟可达的豆花火锅店。有几位阿姨买了水果作为餐后小食,所有人都抢着拎。“谁最年轻就让谁拎吧。”赵春先提议。几位60多岁的阿姨自告奋勇成了主力。
刘光莱的爱人是餐桌上唯一男性。席间不断有阿姨来回走动敬“酒”,干下的却是店里的免费茶水。那顿饭人均只花了30多元。
之后,我们又在一顿团年饭碰头。那是在赵春先与王静“正在考察”的民营养老机构,数十张大方桌上挤满老人,主持人即养老机构的营销部经理,正在推销集团内自产的山茶油。王静低着头默不作声,她后来悄悄告知,她坚持没买储值卡和任何产品,就是要降低风险。
这顿饭有些粗糙。一道菜里的豆子馊了,赵春先皱起眉头,冲着其他人嚷道:“这个豆子不得行了(指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记者说:“这就是老年生活……我每次来主要是为了提前适应以后的生活。”自从爱人十几年前去世,赵春先就独居在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老公房,卫生间是公用的。她有糖尿病,去年起夜时又不慎骨折,心里觉得没着落,打算住进养老院。但儿媳把她劝住,主动去赵春先家中照顾了好几个月。
尽管在两顿饭后,老人们陆续吐露了些心事,但警惕仍未完全消除。比如,王静说什么也不乐意被记者送到家楼下,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圈。
临近告别时,记者买了两大袋水果寄存在歌厅,请服务员转交2号包间的阿姨们。
不久后,赵春先急匆匆打来电话,支支吾吾解释:“抱歉,这几天阿姨们有些怠慢,主要是因为担心……”
“担心什么?”记者问。
“从来没有陌生年轻人关心过我们老年人的生活,我们不太习惯……这也是好事,说明大家现在的防范意识都很高。”赵春先解释。
“什么叫孤单”
午夜12时,记者收到刘圆月的微信语音邀请。
“你怎么也还没睡?”刘圆月兴冲冲地问。接着,她絮絮叨叨说起泸州刚刚发生了小地震,她坐在椅上感到一阵摇晃,打开微信朋友圈才知道是3级左右的地震。
地震的消息,告诉两个女儿了吗?记者问。
“这里小地震太寻常了,没必要打扰女儿她们休息。”刘圆月的回答很干脆。
老人们的话匣子,是在记者离开泸州后才被打开的。
回上海之后的每天清晨、午后乃至深夜,阿姨们总会小窗发来表情包问候——鲜艳的配色,夸张的动画,大号的文字,和年轻人判若生活在两个网络世界。
后来,赵春先在微信聊天时告知,其实儿子们鼓励她找个老伴,被她拒绝了。“我一个人过,他们(指儿子儿媳们)还能多来看看我。”她说。
俞芬芳也曾向孩子们宣布:“我跟你们说,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孤单。”她几次拒绝了儿子接她去家中同住的建议。现在子女们常把私家车开到母亲家楼下,接母亲去餐厅吃饭。
相比几位独居老人,刘圆月的状态有点特殊:她丈夫健在,但退休后常年在外跑工程。她和正在读高中的外孙同住,理应是另一番热闹。不过,每天晚上孙子在家自习,她就在江边散步,隔代人除了生活起居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工作教研室主任杨雪晶在其著作《城市社会个体化进程中的当代老年家庭》中指出,“老人们越来越看重情感支持的家庭功能……原有的以共同经济利益和财产为根基的家庭合作模式,已经不再适应当今城市家庭生活的特点。”
1月22日,歌友会里不少人都被同事、朋友约去吃团年饭了。到场的仅有5人,便集体听学新歌。
赵春先那天扁桃体发炎,但挂完吊针,还是出现在歌厅。反复听了多遍《浪漫夕阳》后,她最喜欢那两句歌词——“岁月留下的是风霜满面,而今我们的生活已是七彩斑斓。”
在赵春先经历的风霜中,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儿子的中年早逝。当时孙子还在上幼儿园。几年后,赵春先鼓励大儿媳再婚。孙子如今在成都工作,赵春先总是主动给孙子打电话,问“想奶奶吗?什么时候回来?”却不敢再频繁出现在孙子的新三口之家。
去年赵春先花了近1万元把老房子粉饰一新。“最重要的就是换掉旧电视机。”她说自己在家最离不开的就是电视。
被问及孙子今年会不会回泸州过年时,赵春先顿了一会儿,说:“不知道,看样子好像回不来……”
“简单的朋友”
春节前最后一次歌友会活动,是周五下午。石秀英那日一大早便在群里发了一组打油诗——“曾记当年在学堂,就比谁能得表扬。如今门口晒太阳,只看哪个活得长。”
一阵唏嘘中,一上午的时光就在指缝间溜走了。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只想交最简单的朋友,所以歌友会才能走到今天。”赵春先如此形容她们的关系。
彼此生活里遭遇了困难或是得了大病,她们从不主动透露。但实际上,她们“言行不一”。
走在路上,更为年长的王静总是扶着赵春先,因为赵春先的视力不好。这就像是石秀英在泸州时也会自然去扶刘祥玉,已经成为习惯。
那次赵春先扁桃体发炎,王静陪赵春先去买药。赵春先掏出润喉片,王静赶忙摆手推辞,拗不过就吃了赵春先递到嘴边的一片。两人含着含润喉片忽而笑了,就像是谦让糖果的两名孩子。
前几天,刘祥玉在起夜时闪了腰,患有严重骨质疏松的她昏迷住院。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反复叮嘱女儿不要声张。
王静终究还是在巧遇刘祥玉女儿时得知了。赵春先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召集大家一起去探望。
“刘大姐好可怜,真的好可怜,人老了就这个样子。”探望完刘祥玉后,赵春先主动给记者打来电话,絮叨了许久。
1月24日晚,刘圆月告诉记者,亲家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肺气肿加上冠心病……”匆匆挂断电话后第二日,她发来微信告知:亲家已永远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
在习惯病痛,习惯逝去,也习惯人来人往的2号包间,5年前参与发起歌友会的一位“元老”阿姨,唱了一年多就因丈夫离世而出国去女儿家。“到现在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去了哪国都不知道。”赵春先说。
人生总要一步步走下去。这个冬天,赵春先见一位歌友穿着刺绣的蓝色大衣,欣赏不已,便照样和胡树兰一人买了一条,砍价后以250元一件成交。两人一路走一路笑,自嘲着成交价的滑稽。
“今天唱歌,要来的快点来哦!”就在最后一次歌友会活动的第二天,刘光莱又在群里倡议。原来是歌厅举办新年特惠活动,刘光莱想请老姐妹们再唱一场。
就这样一场接一场,她们又连着唱了3天,难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