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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鲁民
读小说看电影,每临近收尾,我都会试图猜测,不知是否会出现意外。这在读者是普遍心理,也是一窥作者才思灵光的关注点之一。影片《绿皮书》的收尾看似波澜不惊,却灵光迭出。编剧在短短的两三分钟内,把全片各处看似已经交代了的细节,又再剖析,和盘托上,让人忍不住泪涌而出。
其中一个画面:结束了全程巡演后,谢利回到卡内基音乐厅的华丽寓所。寓所虽华丽,却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空间油然而生。而那一刻正是万家灯火的圣诞夜。
这个画面让我想起老作曲家王西麟。有一篇报告文学告诉我们,与谢利同样独身的王西麟,在刚刚结束他的个人作品音乐会后——我们能够想象那些向他献上掌声和鲜花的场面——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等着他的是一杯白开水和几片饼干……
人生多样。一个人的晚年是不是孤独无依与职业无关,哪个城市哪个国家哪个行业都有。但我知道,有一种职业注定是孤独的,那便是钢琴家。
我们在音乐厅看到台上的钢琴家,个个西服笔挺,神态高傲,一曲终了,连躬身谢幕时的微笑,也是标准的职业化,看上去不够真心——似乎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更多的别样快乐。掌声算什么?听众只是客户,是钢琴家快乐人生的财源……
多数钢琴家给我的印象基本就是这样。但是我也明白,他们其实很孤独。
第一次听说这个现实,是三十多年前对傅聪的采访。当时上海很少有外来音乐家,国内音乐家对国外乐坛了解也很少。我借机请他谈谈海外钢琴家的生存状况,傅聪说:“告诉你,钢琴家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在上台的一刹那,他就明白:从现在开始的两个小时,他必须独自一个人面对听众……就像上战场的战士,他只能孤身奋战,不能后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发自肺腑的内心独白。国内的音乐家不会这么对你说。他们说得最多的便是自己怎样努力怎样刻苦怎样成功。当然那也是当时媒体的需要。
正因此,傅聪的这句精辟的话竟没有被我写进报道。然而奇怪的是,当时写进报道的是些什么我已全然忘却,而这句话却记忆至今。记忆中还有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因为这句话,我开始注意钢琴家的职业状态,我有了新的发现:钢琴家不仅在台上孑然一人,在台下也是孤独的。
我们可以看看谢利。影片中,因为巡演区域是美国南方——在半世纪前,那是种族对立严重,歧视、偏见普遍存在之地——谢利必须为自己找个保镖。
如果谢利的巡演区域是安全无虞的,他当然无须雇人。
如果说谢利的巡演至少还有托尼的话,那么,我敢说绝大多数钢琴家连托尼都没有。
大多数钢琴家都在安全区域演出,他们独往独来——安全而孤独。很少有人会安排像谢利那样的巡演。孤独不说,还带危险。
想象钢琴家在接到演出合同后,前往某地。从他登上班机到进入酒店,到去音乐厅,然后又回到酒店,最后独自登机离开。机场-酒店-音乐厅-酒店-机场周而复始地轮回,不仅是他们的职业常态,也是他们的人生常态。
合同是音乐家的谋生之道。如果他的合同越多,这种轮回的时间便越久,孤独时间便也越长。在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只是轮回中的短暂瞬间。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在孤独之中。
后来我又发现,不仅是钢琴家,独奏家都一样。
上海出身的大提琴家王健,早年很少回沪,一直在世界各地演出。进入千禧年后,来音乐会的机会多了。有一次和他闲聊,我随口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这其实是一个很随意的提问,完全没有任何目的。但他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
他说:“我没有家。”
他的回答很直接,像是早就有准备一样。他说:“我没家,整天拎着我的箱子和大提琴到处跑。”
“那你总得有一个地方住?”
“没有,我真的没地方住。”
有点没法问下去了。我说,演出再忙再多总有回家休息的日子吧。还有你自己的私人物品,你的乐谱呢?
“要乐谱我就让经纪人寄。在美洲我的据点是纽约,在欧洲是葡萄牙。还有芬兰,我女朋友在那里;亚洲就是上海父母亲的家。真的没有办法。我每年累计大概只有四十天的时间是闲的。”
也就是说,减去这四十天,王健每年住宾馆的日子超过三百天。
于是忽然明白,为什么国际乐坛大牌明星中,很少有超出四十岁的女独奏家,为什么好几位前途看好的小提琴家,却以自己的名义组成合奏团或室内乐团。在已经公开的各式理由背后,是不是也有“孤独”的影子?像被奉为女神半世纪的阿根廷钢琴家玛尔塔?阿格里奇,年逾七旬还活跃在乐坛。但她一生中忽而频繁登台名声大噪,忽而销声匿迹深藏不露。她销声匿迹的时候,是不是也在逃避孤独?
我们的身边,又有多少谢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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