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情歌

2019-06-15 15:57:00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姚 谦

  前不久,在网络社交平台上意外惹了点小麻烦:媒体让我说几个去年比较喜欢的音乐专辑,并且选择其中一个作为年度推荐,没想到被截句转发,由此引发了一波论战。我兴趣缺缺地观望了一下,还是去细想为什么我会选择一张看似毫不前卫、又无姿态的许巍的新专辑。想了又想,应该是因为如此角度与精神状态的音乐比较少,所以才显得格外稀罕。如今,无论是外表姿态还是思维内容,浓妆艳抹已经成为主流审美,当女性与阴柔的男人高呼对自己好一点的时候,青春期后的“直男”面对自己内心的直白,就成了微弱的小众之声了。

  在我新近出版的关于歌的书《我们都是有歌的人》中,挑选了一些歌曲进行解读,大都是我比较有感觉的作品;与我的标签背道而驰,许多寡淡的情歌很打动我,例如许巍的《树》和罗纮武的《坚固柔情》。

  我站在夏日的黄昏 山之巅

  身体迎着风飞舞

  一只鸟踩着我的肩 我听见

  她在歌唱着明天

  我想问 这世界

  是否遥远又无限

  她却飞走 越来越远

  花开又花谢多少年

  我依然 充满幻想和期待

  我身上结满了果实

  可里面 长的全都是欲望

  每一天 每一年

  悄然生长的夜晚

  让我沉重又茫然

  记得二十年前,因为对大陆的音乐很好奇,想有更多了解,所以安排了许多从台北飞到大陆拜访音乐人的工作,也听了许多大陆音乐人的作品,这其中就有许巍的专辑《在别处》,这张专辑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摇滚乐体验。毕竟当时在我任职的国际唱片公司里,有许多西方摇滚乐团,也许是因为语言的隔阂,抑或是环境的差异,在面对西方经典作品时,我多带有敬畏之心,感动相对少了一些。而许巍的音乐却毫无隔阂地打动了我,让我感受到当时华人摇滚乐的独特、迷人之处。《在别处》让我知道了摇滚乐不应只表达愤怒情绪或是心灵鸡汤,演唱摇滚乐也不只是激烈地呐喊和飙高音,它应该是精神上的诚实流露,以音乐来呼应自己生长的时代,来面对问题、面对世界、面对自己产生的疑惑和思考。

  2000年,我通过朋友认识了许巍,前去拜访的那天,他身体微恙,坐在床边跟我聊天。他谦和而诚恳,说话的声音非常轻,跟我之前听他专辑里由低而高宣泄的洪亮声音有些差别。那次我的运气很好,向他约到了两首曲子。后来我正式在大陆开始唱片工作,将其中一首曲子交给赵薇演唱,那首歌是《来得及的明天》,由我填词,为推广儿童教育而写。另一首曲子用在了孟京辉的话剧《琥珀》中,将廖一梅所写的文字稍微调整用作歌词,成为刘烨演唱的主题曲《琥珀之歌》。这首歌虽然没有大红大紫,却也赢得了大量关注和讨论。

  透过许巍《在别处》这张专辑的歌词,我阅读到了与自己有不同成长背景的一些人的思考。许巍的歌词充满了后青春期的迷惘与敏感,关于未来、关于现在,他经常用“遥远”这个词来描述,这都说明了当时他的迷惘;而他的敏感,反映在他对于肉身、对于精神、对于世界、对于爱、对于生命和生活虽然充满了幻想和期待,但在幻想和期待之后又藏有沉重的恐惧心理。他在歌词里经常会提及“欲望”这个词,这是他面对自己时的思考,非常诚实地说出了自己身心沉重的原因。

  《树》只有主歌与副歌,两遍主歌后进入两遍副歌,没有太多华丽或修饰性的旋律,甚至不需要高难度的演唱,整首歌非常朴素,是非常西北的语汇与审美,不矫饰却见隐隐抑制的蠢蠢欲动。“一只鸟踩着我的肩,我听见她在歌唱着明天”,主歌第二句就以“树”为第一人称,将拟人的创作手法表达清楚了。这句话一方面是树的告白,另一方面也是歌者拿树来比喻自己目前的状态。“一只鸟踩着我的肩”,树想去问鸟,但是鸟飞得越来越远。接着我们知道,树面对这个世界时感到迷惘与迷惑,“这世界是否遥远又无限”对照着鸟的飞远,是一静一动的景象。主歌第一段歌词借由我们可以理解的画面,快速地传达意义,已经非常生动,像诗一样了。歌者借树表达自己,而这与自己已经面临青春逐渐远去的局面形成了对照。“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这是歌词里第一个震撼我的句子。许巍告诉我们果实里面是欲望,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很少有人这么用,这句话让人在聆听时充满了各种想象。

  《树》的旋律中有一处特别不同的地方,让人印象深刻;这是很少有人使用的方法,许巍却用得非常精彩,让听者在这首歌低沉的旋律中记住他要说的重点。在第二段主歌中,“悄然生长的夜晚,让我沉重又茫然”,这两句词的旋律在副歌的结尾被重复使用,而“每一天,每一年”的旋律引出了副歌激昂的开始,一低一高的对照,让这首歌有了力量和起伏。

  副歌里,“每一天,每一年”重复着,用这种略带愤怒和对抗性却并不蛮横和暴力的方式重述。在这重复的日子里,“我”所有的幻想和期盼,借由树,在副歌中转化为个人情绪的抒发。“在遥远的天边,我看见阳光曾带走衰老的今天,又一个欲望悄然生长的夜晚”,“悄然生长的夜晚”在主歌最后出现过,在副歌的最后再一次出现作为对照,强化了“又一个”,让叙述者感到沉重和茫然。

  整首歌词非常简单,采用拟人法,拿树来对照自己,这是一个男性青春期后段的自我观照,对自己生存环境和未来的思考,诚实面对自己内心的不耐烦和过多欲望。我觉得许巍每个阶段的歌词,都可以从中看到他在面对生命的每个阶段时,透过音乐所做的自我检讨,这是他的歌词像诗一样十分深刻、耐人咀嚼的原因。

  而罗纮武的《坚固柔情》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曾经雨滑落 湿透我襟

  曾让离去的背影 撕裂我心

  而现在我可以感觉到

  遥远的你 已愈来愈近 已愈来愈近

  唤回我曾经拥有的柔情

  请将它纳入你心 这是我最坚固的柔情

  罗纮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红蚂蚁合唱团”的主唱,他的作品都是自己创作或是和“红蚂蚁”的团员们一起创作的,乐团解散后也是如此。乐团当红时期,他的知名曲目《爱情酿的酒》让许多人惊讶,因为他给台湾的摇滚乐坛带来了这样一首具有蓝调风格的成熟歌曲,而且当时他才二十五岁。“红蚂蚁合唱团”于1986年解散,三年后专辑《坚固柔情》发行,口碑很好,虽然当时这张专辑的销量并不高,但迄今为止,它仍是台湾地区华语音乐人都知道的经典。

  这首歌词提供给听者一个不同的审美与思考:眼前我们在一个物理的、逻辑分明的真实世界里生活,也习惯于捕捉、撷取、描述符合逻辑的现实事物,但是精神世界里的时间可以是片段的、无序的,情绪可以飞扬、可以低落,不需要合理的说明与转折。这首歌的绝妙之处在于歌词创作中,作者使用了具象的文字以接近真实世界的自然,同时又包装出一种内心世界里带些想象和奇异的飞翔画面。这是需要磨炼和思考的创作方法,不能通过在表象的文字里设计、捕捉,通过刺激别人明显张扬的差异来实现。因此《坚固柔情》的歌词,如果只是单纯阅读,可能会感觉文字上有些平凡无奇,但如果配合旋律仔细琢磨,会发觉它是用具象的手法描写精神世界。这些描写经过推敲,其中埋着许多不符合具象世界的逻辑。

  我们在创作时,经常在平凡的描述中藏着与真实具象世界相悖的非逻辑性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如果放在歌曲里,与搭配得当的旋律同步推进,再加上演唱者的理解和投入,还有情绪与想象,便可以幻化为一首能带着听者在精神世界里飞翔的作品。

  我在一篇采访资料里读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对歌词创作的看法。他说“要用一种亲密且坦率的第一人称视角去创作歌词,所以你不能将你自己的情感直接描述于文字,你必须隐晦地表达,让读者去发现这些弦外之音”。读到这段文字时,我更加确信《坚固柔情》无论词曲都是如此,留下弦外之音,等待听者的感受与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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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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