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海:琵琶直面现代性
来源:中央音乐学院学报 编辑:刘德海 2016-11-18 16:03:00
20多岁时,我在海外弹古曲《十面埋伏》,有洋听众惊讶地问:“这是一首现代音乐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古曲也现代。75岁时,我听二百多年前创作的欧洲音乐,感受到自由浪漫、清新与激情,这些有现代感的古典音乐,增添了生活的情趣。于是,我自问自答:二百多年前中国人在听什么音乐?早在明朝,中国人已经在听《十面埋伏》了。
随着问题意识日益增多,重新激活50年前存封在脑海中那一条“《十面埋伏》是不是现代音乐”的信息,中国古典与欧洲经典的对话,引起一连串关于现代性的思考。现代性是一个值得深人研讨的命题。打破西方现代性话语的专利权,架构来自中国传统艺术领域属于自己的现代性表述方式,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欧洲通过海洋文化、宗教改革和经济发展,从中世纪解脱出来,人代替神成为世界主宰,并踏上现代性这块石头进人工业革命社会。中国百年来,最热衷的话题“ 现代”、“现代性”、“现代化”,已经成为一切行为准则的“座右铭”,甚至是国家前途命运的“宿命”。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起,沿着西方经济发展的惯性,踩着现代性这块大石头,又摸着旁边的小石头,大踏步前进。当今世界人们面对现实社会出现的种种危机,转而指向现代性发难。现代性表述已经涉及经济、科学、金融、文化等多个领域。当然琵琶也开始了。摆在我面前呈多元的现代性,正好比一块让人看得见又摸不透,想回避又不得不踩的怪石头。
对艺术界来讲,最吃紧的一个事实是西方现代与传统决裂的二元对抗理念,百年来不断冲击着具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国。文艺领域,其得有赞,其失堪忧,其患深虑,一切亟待估量评算。如何冲破西方“传统与现代”二元对抗论?这里且说说我的琵琶在现代性这块石头上50多年的行程片断。
20世纪60年代,中国式的政治与艺术联姻。我20多岁,紧抱琵琶走上街头,扛着“反帝大旗”狂奏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又是20多岁,创作思想大解放,古今中外(音乐)齐上台,我热情弹奏《送我一枝玫瑰花》;29岁,遭遇“文化大革命”,政治走向极端,琵琶当作“冲锋枪”正步走上台,我豪情弹唱《语录歌》。
在政治“服务论”、“目的论”的推动下,中国曾产生一大批政治性、艺术性、技术性较高的红色经典艺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社会在20世纪60年代竟带来中国传统音乐的大发展、大繁荣。这一切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产生这一奇迹的原因首先归功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文艺方针(下文简称“二为”)。颇具现代性的“二为”方针为琵琶开拓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局面。琵琶历史三次大交流:一是经丝绸之路从西域大唐到明清由西向东的传承;二是明清,由北往南在江南生根开花结果,形成近代几大流派;三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南返北, 众多人才以首都为聚集点,向全国辐射。所谓琵琶三大顶峰,一是大唐,二是明清,第三顶峰便成于20世纪60年代。
宏观说,中国的艺术主旋律不在于“革命”、“红色”口号与标签。具有思想性、艺术性、技术性的相对完美统一,好看好听的艺术作品,是赢得广大百姓喜欢的硬道理。经历史筛选,凡符合硬道理的就保留了下来,不符合硬道理的大凡一次性表演过后烟消云散。“文化大革命”前后创编的,政治目的与艺术规律相
互协调的琵琶曲有《狼牙山五壮士》《游击队之歌》《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浏阳河》《唱支山歌给党听》《草原英雄小姐妹》等作品。有的已纳入教材,有的至今常演常新就是这个道理。
20世纪80年代,40多岁的我,开始有了寻根意识,探求人生意义,搁置“服务论”、“目的论”,进行“人生篇”的创作,我和琵琶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新家。80年代是中国最宝贵的思想活跃期,也是我人生艺术的重要转折。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过后,开放急速,改革心切,唯缺少一个具有历史性的退思而求进的大思路,故而反思反省难成气候,此为日后进入经济社会留下不少隐患。
20世纪90年代,政治与经济紧紧捆绑。一个多元文化社会被定格为经济社会。艺术“服务论”、“目的论”转向“一切为经济中心服务”。西方后现代经济发展追求“大福特主义”的利润最大化。全球一个文化消费时代来得如此迅猛,人们毫无节制地享用地球资源,天天游戏,时时娱乐。在现代性的世俗世界里,金钱篡夺了上帝的位置,几乎受到一切人的崇拜。许多人变异为“ 钱奴”、“物奴”, 现代性的人文精神被彻底抽空。记得马克思曾经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德行、爱情、诚信、知识、科学等等……一切东西都可以用于交易的时代。这是一个总体衰败和普遍腐朽的时代,或者用政治经济学术语说,该时代一切东西,无论精神还是物质的,都变成一种市场价值被带到市场按其最真实的价值进行评估。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刻的批判,已经在当今的中国逐一得到验证。
当下的舞台,不厌其烦上演感觉刺激低俗的节目。大成本、大制作、大场面、一次性的晚会,变成制造一批又一批明星的“大工厂”。“财富本身并不是罪恶, 但如果把它用于支持一种无益、铺张和肉欲的快乐,它便变成一种恶事了”(〔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6页)。动用纳税人巨资的某些晚会是中国文化消费市场“无益铺张和肉体快乐”的另类“犯罪”。一个崇拜领袖,崇拜政治,崇拜革命英雄人物的时代结束,转向过来崇拜明星,狂恋明星,并成为百姓尤其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宗教。
琵琶面对碎片化、平庸化、粗陋化的“四化”舞台,不知所措而痛苦之极。我年过半百苦守阵地不“娱乐”,相信琵琶高雅不说教,通俗不姓“黄”,琵琶不作摇钱树,甘坐板登天地广。
青年学生作为未来艺术传承人,我以宽容的心态认为,他(她)们可以为了生活, 偶尔“娱乐”,但千万不可“娱乐”职业化。娱乐主义是社会精神危机的必然,它与虚无主义配成一对孪生子在音乐舞台上轮番登场。
哲学家尼采一百年曾预言我们描写什么将要到来,什么将毫厘不差地到来,那就是虚无主义。这在中国尤其文艺创作中表现出来。在传统乐器中,琵琶技巧最丰富,音色微妙,音响奇特。这块木头还能发出几十种神秘的噪音怪音。难怪先峰派弄潮儿唯独相中琵琶,是“福”还是“祸”?无旋律,无章法,无风格,无民族,无国籍——“无灵魂”的创作思潮,制造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噪音、怪音、嘈杂声在弦索上乱舞,破坏了音乐中的中和本体,琵琶严重变形,活像一个脾气粗暴的坏孩子。无情无理无枝的音乐,我们应该如何面对?
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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