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卷帙浩瀚的作品中，不乏灿烂夺目、广受欢迎之作。但最能吸引和打动我的，却是一段不大起眼的残篇：未完成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作品编号D.840，别称“Relique”。我倾向于把它看作一个富于意味的浓缩；或许也不妨以小窥大，将这只有两乐章的未竟之作，看成作曲家思维方法、精神气质、乃至整个人生的一个隐喻。

　　这首作品，无论从创作历程还是感情内容来说，都具有谜样的气息。它写于舒伯特逝世前三年的1825年4月，作者当时28岁。1861年出版时，曾被误认为是作曲家的“天鹅之歌”，因而被冠以阴森的标题“Relique”。“Relique”意为历史遗物，也指宗教圣徒的遗骸。虽然与贝多芬作品的“月光”、“鬼魂”诸名称一样，这也是个莫须有的标题，却倒也恰如其分——这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而是残篇，是作曲家脑中乐思留下的名副其实的“遗骸”。舒伯特只完成了前两个乐章，第三乐章只有中间部分，第四乐章则只有极短的片段。但是，它是一部极不寻常的“失败之作”。记得2004年，钢琴大师傅聪纪念登台五十周年举行的一系列独奏会中，就包括这首C大调奏鸣曲。笔者有幸于大师巡演中，两度亲炙教诲，并特地以此奏鸣曲就教。傅聪先生当时的原话就是：“这部作品有很精彩的乐思，它的素材是伟大的，但舒伯特无力充分把握它……”要理解这部奏鸣曲，必须先理解它的“未完成”性。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把它与同样有“未完成”之称的b小调交响曲（D.759）作一比照。事实上，只有在“交响曲必须由四乐章组成”这个相当古典且保守的标准下，b小调交响曲才是“未完成”的。如果从作品本身判断，在结构上，它与贝多芬的c小调第32奏鸣曲（Op.111）一样，犹如双面神雅努斯（Janus），由具相反气质的一对乐章组成。两个乐章在隐喻的意义上构成了对立的两极，而且以并置的方式，筑成独立自足的完整世界。

　　而C大调奏鸣曲的性质却不一样。首先，它的两个乐章在精神内容上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叙述逻辑，其关系可谓模棱两可：既非对立，也无发展；在气质上虽具亲缘关系，却又若即若离。我们看不出作曲家的总体设计思路。这是名副其实的“未完成”，仿佛一个“未讲完”的故事。

　　第二，它的素材没有得到充分彻底地发展。第一乐章建筑在两段旋律上：C大调的第一主题和b小调的第二主题（再现时转到a小调）。整个乐章基本上就是由两个主题的交替出现组成的。两者不断游移在不同调性上，并由单一的节奏音型连接。与贝多芬式的、将主题所有内涵与潜力发挥殆尽的方式不同，两段素材在这个乐章中很难说有什么发展。除了调性的变换以外，它们基本上以原来的形态结束。第二乐章情况类似——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仅有的几个主题不断在重复，仿佛音乐是一个循环而非前进的过程，结尾与开端没有分别。而且两个乐章的结尾都犹豫不决，翻来覆去，仿佛无法决断地了结。

　　从舒伯特留给我们的这两个乐章看，他是无法彻底地把握脑中的乐思，将它们充分展开，也没有最终找到最合适的宏观结构去呈现它们。这是作品没能完成的原因。旋律不断地徘徊，寻找解决的路径，却最终以残缺的“遗骸”形态被作者放弃。在形式上，它是失败的，但作者为我们留下的，恰是追寻这个神秘主题完美实现的过程之见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首奏鸣曲是一个“无法讲完”的故事。

　　这部奏鸣曲的未完成状态，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米开朗基罗作于其晚年1550年的《哀悼基督》（Florentine Pieta,又名Pieta del Duomo)，非常相像。相互比较，更有助于理解这种“未完成性”的本质。

　　据传，风烛残年的米开朗基罗，对这件作品的大理石料非常不满，而且始终无法把它打造成符合心中理念的完美成品。可怜的老人在失望之中，甚至亲手将它打烂。全靠后人修复，作品才得以传世。但这部失败之作所显示的粗犷原始之美，又是何等的神圣和伟大！

　　表面上看，雕塑家固然在质料层面（material）遇到困难，但深层的本质，是他无法把心目中的idea成功地“赋形”。没有任何人会否认，米开朗基罗于壮年时代创作的同名Pieta，是多么的高贵完美，个中的悲剧力量又是何等的酣畅淋漓；但这是可以实现的“完美”。晚年的他，却要表现一个以往无法想象，也绝不可能达到的超绝境界。他心目中的主旨，具有如此强烈而又不可抽象、无法约化的精神性，以至超越了作品形式所能提供的可能。可以说主旨本身决定了作品不可能被彻底完成；它的形态只能表现为一个正在完成中的过程：物质层面的“形状”不断地试图把握住这个主旨，但越是趋近它，却越发现无法触及它；最终作品呈现为追寻这个主旨过程所留下的遗迹和见证——名副其实的Relique。

　　或许，艺术的世界里真有些作品，恰能跨越门类的分界与时空的间隔，遥相呼应？米开朗基罗遇到的情况，与舒伯特何其类似！

　　将音乐与雕塑作比较，固然不是笔者独创，而这个思路，又可谓其来有自。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福特文格勒（William Furtwangler），曾以他特有的稍显笨拙但充满直觉洞察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为保原文之精彩，值得整段引录：

　　“我听人说，排练得越多，演奏得越好。这是错的。我们既想回应内心隐秘的情感，又总是尽量将出人意料的东西规限到可控范围内，以防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越出我们的控制力。还是让我们给即兴留出它的位置，并允许它发挥作用吧。我认为真正的诠释者，恰恰是即兴演奏的人。在追求完美，而非追求梦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将指挥艺术机械化到可怕的程度了。试问我们怎能忽视一个活生生的演奏所呼唤的、无法感知的空间自由？那些由速度的微小变化产生的激情，正是我颤动的指挥棒想要实现的东西。但当技巧本身成了目的时，我们就开始丧失结构意识了。一旦我们科学地获得并计算弹性速度，它就不再真实。音乐创作不应寻求实现一种‘完成性’，但努力实现它的过程本身，却是美丽的。米开朗基罗的某些雕塑是完美的，另一些则只有大致的轮廓。但后者比那些完美之作更能打动我，因为在其中我找到了情感的真谛，以及苏醒中的梦。这才是真正感动我的东西：寻求完美，但别把它凝结成水泥；给偶然性一个机会。”

　　福特文格勒的这段话，正是上面所列两件作品的完美注脚。两位艺术家在追求心中理念的旅途上失败了，但他们为世人留下了伟大的“遗骸”。它们体现了伟大艺术追求完美，却未达完美的过程性，而不是最终凝固的完美结果。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C大调钢琴奏鸣曲是舒伯特音乐生涯的一个浓缩，一个象征。留在他身后的，固然有很多“完成了”的音乐，但更多的，是用无与伦比的素材写的未竟之作。他的创作，有莫扎特的自然，却没有莫扎特的完成度。他天生具有令人诧异的神思，当它们乘兴而来时，他会像个小学生，勤奋地努力磨砺；但他往往发现天然的材料经不起雕琢，也无法强行放进宏大的结构中去，于是又潇洒地放下，以同样的热情投入到别的乐思中去。舒伯特的音乐，就像他的生命：在31岁的年纪，生命之歌还没唱完，还没来得及打磨砥砺，就戛然而止。但恰恰是这种随意的“未完成”状态，构成了舒伯特音乐的残缺之美。这种“未完成性”的背后，是天才在实现脑中理想时的艰辛、痛苦、迷茫，以及这个过程之后，留给后人的甜蜜而哀伤的遗迹。

    弗朗茨-舒伯特

　　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是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舒伯特在短短31年的生命中，创作了600多首歌曲，18部歌剧、歌唱剧和配剧音乐，10部交响曲，19首弦乐四重奏，22首钢琴奏鸣曲，4首小提琴奏鸣曲以及许多其他作品。他为不少诗人如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弗里德里希-席勒、海因里希-海涅、威尔赫姆-穆勒等的作品写了大量歌曲，把音乐与诗歌紧密结合在一起。他的歌曲中既有抒情曲、叙事曲、充满战斗性的爱国歌曲，也有源于民间音乐的歌曲，其中重要的有《魔王》《鳟鱼》《菩提树》《美丽的磨坊少女》《野玫瑰》《流浪者》（2首）、《普罗米修斯》《致音乐》《迷娘之歌》《纺车旁的格雷欣》《牧童的哀歌》《战斗中的祈祷》《剑之歌》《战士之歌》等，主要歌曲汇有3部歌曲集：《美丽的磨坊少女》《冬之旅》和《天鹅之歌》。他的交响曲中较重要有第四、第五、第八、第九交响曲，其中第八交响曲是一部浪漫主义抒情交响曲，因只写了两个乐章而被称为《未完成交响曲》，第九交响曲气势磅礴，充满英勇豪迈的气概，被称为《伟大交响曲》。他的作品还有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与少女》、钢琴五重奏《鳟鱼》、C大调弦乐五重奏、钢琴曲《流浪者幻想曲》《音乐的瞬间》、降E大调即兴曲、A大调奏鸣曲和配剧音乐《罗莎蒙德》等。舒伯特以抒情的旋律闻名，而且总是能够自然流露、浑然天成。

　　舒伯特在生的时候，大众对他的认识和欣赏只是一般，但在逝世前已经有一百首著作被出版。他早年担任父亲学校里的教师，辞去职位后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经常靠朋友接济。

　　舒伯特死后被安葬在他生前一直相当崇拜却只见过几次面的贝多芬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