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哪一学术领域，一个较共性的现象恐怕是：太专业的论著，不论厚薄，出了圈子外就罕有问津者了，销量也始终受到“处于知识金字塔较高层”的负面约束。然而近年，另一可喜现象隐约露出苗头：凡是大学者肯抽出时间，对某一专业去做一些言简意赅的普及性概述，再捎上点风趣的想象或衍伸，书的销量可就蹭蹭地往上。我想，这大约是很自然的阅读心理规律。

    墨西哥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卡洛斯-查韦斯（Carlos Chavez, 1899—1978）的这本小书就应归入后一类范畴。《音乐中的思想》整理自他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坛”上的六期讲稿，冯欣欣的译本属于西南师大出版社今年的“俄耳甫斯音乐译丛”。虽说全书像在沉思一些本质性的音乐问题，却避免了大把术语，看似随性的侃侃而谈既渗透着较学院化的理论，也不乏深入浅出的、源自墨西哥本民族的有趣范例。

　　书不太厚，话题的探讨却首尾完整、滴水不漏：若把音乐作一“物什”看待，查韦斯留出两个章节细说其结构与形式特征，那自然是作曲家驾轻就熟之事。可是，音乐毕竟算不得“物什”，它的两端牵扯着音乐家与受众群体，其存在又很大程度上被特定的时代、社会环境所左右。于是，音乐、音乐家、受众、环境，已成四个话题。此外他还兼顾到了两桩要事：一是时间维度上的动态属性——音乐与音乐家群体本身在不断地寻求变革，同时也遭遇阻力；二是音乐所牵扯到人的内心需求（或一定层面上的“人性”），这其实是较私密化的隐性因素，在查韦斯看来却可以为包括音乐在内的一大批艺术门类起到本质导向。既然守旧-变革的观念与人的心理需求难免随着环境、时代起起伏伏，那么我们手中最后得到的音乐产物，必然就是以上诸多元素综合作用后的结果，借用一个俗套的比喻：我们看见了湖面上平稳游弋着的天鹅，殊不知水面底下脚蹼的划动频率，都快赶上螺旋桨了。

　　但查韦斯很肯定地指出，与不断追求向前朝上的科学不同，艺术有一本性特征：总存在无法逾越的顶峰。你不好说一个诗人使另一个诗人逊色，正如一种美不会赶走另一种美。他说，“勃拉姆斯超越贝多芬，德彪西超越勃拉姆斯”的说法不过是通俗意义上的假定罢了。

　　既然书名是《音乐中的思想》，那么音乐思想之源头究竟在何处？笔者觉得下面这一段是含蓄的点题之笔。

　　“人比野马幸福，他如果不善于表达那些黑暗、孤僻的日子，一定会感到不幸，而语言正是源于苦恼和迫切的需求。而他之后逐渐学会歌唱、舞蹈、表演、绘画和雕刻，就像一个漫长的驯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去理解他人，也想在艺术中投射自我。这两种愿望正对应着人的社会性与个体性，即助人心与利己心，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深通辩证法的例子远不止这一个。肩负（欧洲主导语境中）“当代美洲作曲家”这一身份的查韦斯认为，今日所谓当代音乐，离不开于人们趣味和审美方式的扩展，如对节奏稳定性和规整度的反叛，或干脆抵制那些早期大师笔下音符的重复与对称。以他看来，这正吻合人类心智与精神生活中所承受着的、积极与消极力量的持续交互作用。用通俗的话讲，“说走就走”的好奇心和“宅男”的稳定居家气质永远并存——我们一脚探险，一脚驻足。曾经人们以为，相似性和差异性两者像是“善与恶的对立”，是艺术创作中需要克服的主要矛盾，但实际上，单追求无序、混乱与解构，或者仅有统一聚合，都无益于长远的生命周期。读到这一页，我不禁微笑，查韦斯难道不是在遥远的墨西哥对老庄之“阴-阳”思想作出了默契回应吗？沿否定之否定道路前进的大观点，也无异于作曲家郭文景在1996年的表述：“艺术有很强的自我调整能力，无调性和先锋远离观众后，自己又会回头。”

　　就这样，“音乐技术”主体之外的一些哲学探讨，在书中成了最别致的部分。你不难发现，妙趣横生的背后，多藏着查韦斯本人对形而上理论的实践心得，不由教人暗挑拇指：看来愈小愈浅的音乐普及书，愈非请大师来写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