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文明之旅》9月7日播了我主讲的《逍遥的庄子》。节目中，有人问我庄子怎么做到“不争、不怒、不惧”？我说庄子有修行的方法，一是唱歌，二是专注地做一件具体的事。限于当时节目的范围和时长，关于唱歌修行，我没具体地展开，现在可以详说了。

    在《庄子》一书中，有十三次写到唱歌和奏乐，我做了一下分类，一类是追悼亲朋去世唱歌奏乐的，一类是自己处在困难的场合唱歌奏乐的，一类是为无人感应而奏乐，一类是为练功修行而唱歌。

    1、练功修行

　　《庄子-刻意》篇里有：“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吹呴呼吸”，出声就是唱歌了，孙思邈将“吹呴呼吸”具体为唱“hu,chui,xu,si,ha,xi”六音。“熊经鸟申”就是照着狗熊、仙鹤的动作爬行、起舞，后来华佗发展成五禽戏，做这些动作时，有音乐伴奏，人做起来更愉快。

　　别小看“吹呴呼吸，熊经鸟申”这八个字，这是《庄子》记载的前人音乐养生的实践。

　　《庄子-达生》里有：“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千仞，流沫四十里……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

　　这个水性超凡的丈夫在瀑布下游泳，一个猛子扎下，数百步才露头，然后又唱起了歌。注意，是边游边唱，这是一种很高级的音乐养生方法。我在玉渊潭就见一位七十多岁的女性，在湖里边转圈边唱歌。我问她，她说这么边游边唱十几年了，高血压、心脏病等病症都有所好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庄子-达生》篇这位丈夫的启发。

　　《庄子-让王》里有：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庄子》里的孔子及弟子的事迹是庄子后来编的，当然要编得符合道家的人生理想。如照孔子的思路，必须仕。

　　这里的颜回就成了道家的信徒，不仕宁家贫居卑，但颜回每天鼓琴修行，能自娱自乐。

　　还是《庄子-让王》里有：“……曾子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这是说贫穷的曾子每天唱歌修行，效果能达到声音充满天地，就像金石乐器奏出来一样。我们今天形容帕瓦罗蒂的高音就说带有金属般的辉煌。

　　从以上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二千多年前，祖先就用音乐修行养生了。

　　2、临尸而歌

　　《庄子-至乐》里有：“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长春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还有一处，讲临尸而歌，在《庄子-大宗师》里：“子桑户死，（孟子反、子琴张）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

　　亲朋死，人都要悲伤，而唱歌鼓琴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抒发悲伤之情的方式。湖南湘西土家族有一风俗，就是人死了要唱歌跳舞，不知是《庄子》成书之前早已有这风俗还是受《庄子》里临尸而歌启发而有的风俗。

　　今天人们一般送葬乡下有吹打乐，北京八宝山告别室要放哀乐。1993年，沈湘去世，向遗体告别时放的是威尔第的《安魂曲》。

　　3、困难唱歌

　　《庄子》里多次描写孔子或孔子的学生处在困难的境况下唱歌。如在《让王》篇里有：“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而犹弦歌于室……弦歌鼓琴，未尝绝音……”《秋水》篇里有：“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币，而弦歌不惙。”《山木》篇有：“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让王》篇里有原宪住破房子，上漏下湿，但他正坐而弦歌等。

　　这种僚倒贫困的境况下，唱歌奏乐显然也是调整情绪的一种方法。电影《上甘岭》，战士和干部们被敌人封锁没水喝，这时卫生员唱起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战士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度过了那最艰难的时刻。

　　4、天人感应

　　《庄子-天运》篇里用了很长的篇幅介绍黄帝奏咸池乐章，一开始以人事来弹奏，然后又用阴阳的和谐来演奏，用日月的光明来烛照，声调可短可长，能柔能刚，变化有规律，乐声盈满空间，音乐悠扬，节奏明朗。因而鬼神幽隐，日月星辰依轨道运行、黄帝演奏有时而止，回声却流泛无穷。最后又用无怠的声音来演奏，用自然的节奏来调和，众乐齐奏而不见形迹，乐声播散振扬而不留曳，幽昏而不可闻，变化莫测。这就是天乐。神农称颂它说：听不到声音，看不见形象，充满了天地，包藏着六极。

　　在《渔父》篇里有孔子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在读书，孔子唱歌弹琴。

　　在老子《道德经》和《庄子》的比对中，老子说“五音令人耳聋。”而《庄子》却用那么多篇幅说音乐，显然，庄子对音乐的态度和老子是不一样的，但这么多对音乐活动的记述，没有一处是为别人表演。只有一处是孔子到楚，楚狂接舆游其门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好像也没有欣赏者（见《人间世》）。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庄子》里记述的音乐活动，主要为修身养性用。其实庄子也不是凭空就知道音乐可以修身养性，而是庄子的祖先就知道用音乐修身养性。

　　我以前说过，音乐的起源有劳动说，如鲁迅说的劳动号子“哼呦哼呦”说；有性爱说，如弗洛伊德说音乐是性欲的升华；有纯娱乐说，如席勒说音乐就为游戏。其实更重要的是养生说，先人创造音乐为修身养性，在那么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如果没有音乐和歌声，人很难活下去。有人说，越穷的山沟民歌越美（如陕北）。因为穷地方的民歌就像乳汁甘泉，滋养着当地的穷人。刚巧，《庄子》里不少地方都是说人在穷困时奏乐唱歌。

　　《庄子》一书里记载了音乐养生的本事，没有过多地说是什么具体的音乐以及音乐养生的机理，这留给我们今天的学者很大的空间，音乐养生的机理是什么？是不是所有的音乐都能养生？如果不是，那到底什么样的音乐才能养生？对于不同人的个性，同样的音乐管用吗？对于不同病症的人，是不是也要用不同的音乐？这些都是《庄子》留给我们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