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穿过银幕,穿过了我

2019-07-14 11:27:00 来源: 文汇报 作者: 李皖

  一个人就是一条河流。一张画是,一部电影是,一首诗是,一篇小说是,一张专辑是,一支歌甚至一个旋律,也是。在某个适当的时机,它就会显示为是一条长路,而不是一个点状存在;就会显示出它有着一个悠久的过往,又有着一个既是自觉的、又几乎是命定的奔流向海的未来。

  但不是总有合适的时机,去显现这一长远浑元辽阔。艺术的大道显示它总是充满了浑然天成的神秘,而无法被觉知、被理性、被自由意志所完全控制。武断一点说,它其实总是处于无知、生疏、艰难、懵懂,总之不会是真理在握的状态。

  在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我读到刘半农的故事,获知了“她”的来历,初闻《教我如何不想她》不仅是一首诗,还是一首歌曲,而想像那会是怎样的歌曲?仍然是在少年,我从《大众电影》读到了中国电影的早期历史,知道了《渔光曲》、任光、王人美,遥想那首与电影同名的主题歌会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待无心插柳、误打误撞走进音乐评论的世界,我得知“第一首中国流行歌曲”是1927年黎锦晖的《毛毛雨》,听说同一个作者另有一首《桃花江》,而《毛毛雨》是靡靡之音,《桃花江》是黄色歌曲;随着时代发生转机,《毛毛雨》《桃花江》可能既不靡靡也并非黄色;而这些评判,这些翻云覆雨,对我而言竟都没有“实物”亲耳一听以获得验证!很久很久很久,在经历了在歌曲世界长久的热爱和摸索之后,我终于隐约看见中国歌曲从远古,至学堂歌,经过大上海时代曲和延安文艺运动,一直到今天的这整个流变,看到了中国歌曲这条壮阔长河从古至今的全景。了解到大上海时代曲时,我听说了“一代妖姬”白光,但白光的声音是种什么声音,“一代妖姬”在音乐中是个什么模样?由于历史的阻断隔离,九十年代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找不到她的录音,听不到那湮没在时光河流之下的歌唱。

  2014年,一个叫黄琦雯的女歌手出版了《MUSIC&MOVIE:音乐电影院》,对中国电影歌曲中的经典予以翻唱、再造、新创,展现了她对历史的关切和具有经典品质的歌唱、具有大歌手舞台魅力的形象。没有人想到,这张专辑仅仅是序幕。时隔两年,2016年1月21日,以“致敬中国电影110周年”为名,黄琦雯在北京解放军歌剧院上演了《声音电影秀》,将19首经典电影歌曲,予以电影+歌舞+戏剧的呈现,而她的角色,由歌手演变成导演+编剧+舞者+歌手+演员。古典以现代出具,过去在现在重现,并远接到未来,那一场古今交映、人我两忘、令人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演,打开了一扇门。又过了三年,眼下,2019年夏天,出现了第三幕:黄琦雯新作,包含10首(黑胶唱片)和13首(网络数字唱片)经典电影歌曲的改编、新唱或二度创作的新专辑——《声音电影秀》出版。

  这13首曲目是:《蔷薇处处开》、《四季歌》、《教我如何不想她&送别》、《桃花江》、《梦中人》、《恋之火》、《莎莎再会吧》、《阿哥阿妹》(创作动机来自《婚誓》)、《花儿为什么还这样红》(创作动机来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春天里》、《敖包相会》、《渔光曲》、《在那遥远的地方》。这其中最早的一首,作于1915年(《送别》);最晚的,1963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考虑到《花儿为什么还这样红》和《阿哥阿妹》是接近完整的词曲新创,这最晚的创作时间,准确地说,是2014年。13首歌曲呈百年跨度,延绵相续,竟有一种似出于同源、具有相同特征、俨然就像是一个大家庭的系统性和整体性。

  这种系统性和整体性,首先,是一种中华之美、中华之爱,是中国歌曲传统,历经一百年,从来没变过。往低处看,除了个别曲目,这里不过就是一些风花雪月、爱情小调。但只要你还有一点历史感,你或许就会看到这风花雪月上面的光亮,看到这些风花雪月,其实是民族之声的一个乐章,充满了这个民族对爱的礼赞、对美的觐见、对生活的无条件肯定、对更美好人生的一往无前的渴望。对这个民族来说,几百上千年来,苦难如此深重,处处都是枷锁,但人们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总是无时无刻。这个民族对自由的书写,经常会是一种隐忍、温良、秀美的表达,骑士的剑与火并不总是出现,平常百姓、芸芸众生往往将人生的叹念付予晚霞夕照的小唱,尽管内心里血泪交迸,面上却是花好月圆、词美歌美、一派春光。

  而从另一面看,历史的严酷、坎坷、曲折和复杂,愈映现出这类歌曲及其美学主张的坚韧、辽阔和茂盛。《声音电影秀》14首原歌曲的作者、歌手和表演者,银幕前和银幕后,既有黎锦晖、陈歌辛、陈蝶衣,也有田汉、贺绿汀、吴村;既有刘半农、赵元任、李叔同,也有关露、雷振邦、王洛宾;既有黎明晖、白光、葛兰、姚莉、白虹、龚秋霞,也有王人美、周璇、黎莉莉、赵丹、白杨、温明兰……身份背景、立场派别、艺术主张殊异,却不妨都是此中一员;作品、演唱或许各具形态,合在一起却能够彼此呼应、互为同调,终至汇聚成这浑然一体的系统性和整体性。

  这14首原歌曲,是中国歌曲各个年代的翘楚,代表了那个年代中国歌曲的水平。这次,经由黄琦雯的遴选和演唱,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这各个时期中国歌曲的瑰宝,在艺术上有一个共性:都是民族主义的创作,兼容并包了外来影响,由技艺不凡的专业音乐家完成。黄琦雯的演唱给这些歌曲以今天这个时代的识见——一种更开阔的世界眼光,在拥有了更丰富、更先进的技术条件之后,使这些歌曲更深刻的诠释和更完美的制作,成为可能。由此,这些歌曲不俗的词曲水准、不灭的人性光彩和震铄古今的艺术之美,得以进一步凸显;这些作者卓越的音乐才情,被更多人看见。一件件古典时代的老物件,仿佛刚刚下线,闪烁着属于我们、属于这个时代的锃光瓦亮的新光泽。

  凝聚在专辑《声音电影秀》上的第一个美学特质,是“融”。融,也是黄琦雯演唱、创作和制作的特质。这种融实现了古今相通,形成了浑然一体,克制了形式主义。也许是出于对“真”的全身心服从,黄琦雯对形式主义自有一种天然排斥。整张专辑中,没有一首歌是纯粹形式化的,你说不出其中任一首歌曲的形式类型。它们都风格强烈,却兼具有非典型性,你能深深地感到它们对形式美的追求,可能是当今音乐界最高水平的,但它们却不是简单的形式制品,而更指向了对内容的贴切阐释。

  《声音电影秀》的系统性和整体性还表现在,它们是大歌手的歌唱艺术,表现了歌唱的大美之美。这些歌曲唱的,全部是“我”,是我的感情、我的爱情、我的诠释,但它们全部展现出大气的、壮美的甚至是波澜壮阔的面貌,让人感到这不只是“我”,不只是感情、爱情,还是人生、人世,是时代的图景,是这百年中国的一部史实写照。演唱者对“我”显然有不同于流俗的认识。唱歌的人是“我”,但这个“我”是一个集体词格,是众人秉性之“我”。是的,这是一位作词、作曲又身兼了演唱的唱作人,但此唱作人对作者歌曲,对个人自传性艺术,似有一种隔膜,她不满足于自我之我,而力图去触摸和印证众人心目中人皆此心、与我相同的那个秉性。

  由此,《声音电影秀》形成了它第二个美学特质,“重”。与轻艺术分道扬镳,与小机灵、轻飘飘、耍个性绝缘,摒弃了个人主义,用大爱之爱和大我之我,成立了这大众的艺术。

  这是不同于时风的选择,是一种大格局。不向历史深处漫溯,它的强烈就是不可解释的。人们甚至会误会这“重”、这“大”,觉得这力量并无必要,而感受不到它的切题和崇高。而一旦能进入百年中国歌曲的传统,对历史的起伏跌宕有了一些了解,你就会明白,这种“重”,是多么可贵。此时,那每一个细节的饱满、丰润,它的富于张力和深长意味,就会扑面而来。如同置身于一场风暴中,你或会不断联想到这样的问题,并心领神会:《蔷薇处处开》这样一支小曲,为什么会唱得这么慢、这么艰难甚至沉重?《桃花江》的清丽童音,为什么是那么高能,像是刺破了蓝天,将可能的情色一扫而空?为什么《阿哥阿妹》的对唱是那么浓郁冶艳,却又是那么朴实真挚,那么布鲁斯还那么中国?为什么《渔光曲》这首80年前的歌,竟像是负载了中国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搅动了时光的辽阔水面,寄予这整个世界和天地广宇一份无比浩茫的心事?

  我想,黄琦雯并非是要做一张翻唱专辑,因此她克服了翻唱中的形式主义。她也并不是要炫耀技艺,因此这专辑中满是技艺却最终克服了技艺。是的,她是要“做自己”,要上演一场“时光的摩登复古”,但这个自己、这一场摩登并非私人秀场,不是小宇宙爆炸,而是“我”与这漫漫历史上的一个个灵魂相遇。她近乎在做一个传灯人,要将这百年电影中的这一份珍宝,深有心得地传递给后面的人。她满怀着敬意擦拭着,用一束专情的目光,直到这些珍宝绽放出了来自它们内部的光亮。

  这是《声音电影秀》最令人肃然起敬的部分:不只是经典的重现,更有对经典的重新发现、再次进境和进一步创造。《四季歌》与周璇跨越时空的对唱,并非亦步亦趋,却是同一种女儿娇媚;两种演绎,两个时空,不是夺色而是添彩,由此建立起这首歌曲的新语境。陈歌辛《梦中人》是一次再发现,这首已经足足有77岁的老歌,一直不十分出名,但经由这次演唱,我们发现它是如此优秀,完完全全是一颗历史的遗珠。“活在没有爱的人间/过一日好像过一年”,如此的沉痛哀而不伤,具有如北方民歌一般的深沉宽广。《敖包相会》是专辑中唱得最有学问的,没有一段旋律重复,甚至节奏都在不翻地演进和出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却始终保持在蒙古原曲的调性空间里,充分展现了这首歌的和声之美和演绎可能之深。最后,《在那遥远的地方》——我们不是早在心底认定为它已经是一首定论之作吗?但是你听,奇异的西域伴唱,惊人的管弦和电子交响,复合成灵魂砰然腾起的大乐。歌唱,从柔媚变成了威武,变成了似乎再无以复加的力量,结果它不再是遥远和优美,而是一个民族无比坚韧、强悍、雄奇的英雄史诗!

  《声音电影秀》是一条河流。黄琦雯是一条河流。现在,它们在展开这一条大河所来之悠久、所行之遥迢长远和所历经土地之辽阔深厚巍峨。我从少年时开始的那些遗憾,随着时代的进境,早已获得弥补,不再残缺。而此时此刻,又相遇到这样一个今时样本。历史就在今天,在这个“我”身上,以 “我”所包含的所有 “我们”,发生。一个人,那么奋力地歌唱,似在掀开重压在她身上的层层苦难,极力抵住那黑暗之门。中国电影音乐垂范后世的经典价值,那甜蜜又苦涩的浪漫巨影,一幕幕地醒来、翻涌,幽幽再现、复活重生,状如垂天之云。

  2019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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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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