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当歌

2019-03-31 10:29:00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匡笑余

  匡笑余(秘密后院乐队主唱)

  我爱喝酒,喝酒最爱的下酒物是粤语老歌。老歌于我有更为辽阔的时空,它让我在喝酒时能碰触到更深微的自己。

  歌和酒一样,都是一种向内的开启。即使作为一个音乐人,音乐的最初也应是向内的开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酒应酬和将歌邀宠的人,他们有另外的考虑,与我无关。除了向内的开启,歌和酒于我又有些微妙的不同:酒是自我的周全,因为有酒,所以能让另一个自己显形归来,你能觉察到自己更完整的存在;歌则是自我的周济,它们可以托付你的心声百绪,于是你不再孤独。

  有一年春节,我独自过年。除夕夜里既不邀朋聚友,也不愿看什么电视,就给自己烫二三斤酒,把谭咏麟的《梦仍是一样》反复地听,听他唱“但这些光景轻轻远去了,这岁月夜是更长,现况可好吗?我是以往一样,这个梦独个欣赏”,就端着酒碗对着窗外万家灯火的夜空由衷地笑了,“敬这团团圆圆的世间人烟一盏”,我对自己说,然后快乐地一饮而尽。你独处时如何面对这世界,才是你对世界的真实态度,兼且酒后的你怎么会欺骗自己呢?那时候我也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人事,多年以后的这个春节,我不知道他们下落何方是否安好?那时节我能真切了解的其实只有我自己,“只是你已远去流浪,不知方向”,但凡是夜,就总有归不了的人。我敬他们,也在敬曾经的自己。那个除夕夜,因为一首当年的流行歌,我过得惬意安然。

  说起这首歌,顺便说说香港粤语歌曲创作的一个特异的传统,就是“填词”一说。填词大约来自宋词,因为同一个词牌可以有不同的人填不同的词,抒发各异,情绪殊途。粤语老歌很多也是选取日本歌曲的曲调,重新填词。比如《千千阙歌》就有好几个版本,除了最著名的陈慧娴版本,还有梅艳芳的《夕阳之歌》,香港老牌乐队蓝战士的《无聊时候》,李翊君的国语版《风中的承诺》,甚至还有闽南语版的《天知地知》。所以香港音乐行当有个特殊的类别,叫作“填词人”。从前翻磁带内页,就会奇怪为什么只有香港磁带是填词人,而别的比如台湾出品就都是作词的称呼。为了考虑不同的市场,粤语歌曲不只是从日本歌曲套曲填词,还会把粤语版之外另填一首国语版。谭咏麟这首《梦仍是一样》也有国语版,叫《夜未央》。我佩服的是填词人的用心,因为粤语版传唱已广,即使不会粤语的听众也早已对旋律和韵脚朗朗上口,改了韵脚就会大大减低歌曲的接受度。为了配合韵脚,最后收尾的词填的是:“为你等在夜未央,不知风寒”,“不知风寒”四字正好和粤语发音的“不知方向”很是接近,并且情真意切,我甚至猜填词人的动机恐怕也是从这四字而逆向推演生发全篇的。

  我喜欢粤语老歌,但没有固执地只听某某歌手的习惯。比如谭咏麟其实并不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手,我喜欢张国荣比他多很多。但从前的歌手,他们总有至少一两首歌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从此再难忘记。歌曲是时间的记忆,有时候你连当时的人事都忘记了,但音乐响起,你总会有种莫名的情绪泛起,这种情绪就是时间留给你最后的记忆,它不再具体,像一条无形的钓竿,如果有幸,你会想起一些从前。

  没有固定的歌手,但有固定喜欢的类型,就是当年香港的武侠影视歌曲了。自从后来有了中国风这个词之后,我坚信香港当年的武侠影视歌曲才是现代流行音乐里真正的中国风。因为我觉得中国风应该首先是一种“中国”的活法,形诸音乐,才有“风”之一说。中国风不应当仅仅是一些词藻元素的堆砌,见人才是中国风的精髓。而关于中国人,汉语有精确的形容,当有“风骨”“气节”,而这也正是当年香港那些歌曲里真正打动人心的所在。如果武侠歌曲里只有空荡荡的剑气箫声,不知所谓的鼓声雷动,装腔作势的诗词华章,就既惊不了心,也动不了魄。当年的那些歌里有一些即使写得侠骨柔情,也依然有天辽地阔气贯日月的作品,比如黄霑为《天龙八部》所作的《两忘烟水里》。据说有记者采访他,问他的作品里自我的偏爱,黄霑说阳刚的是《沧海一声笑》,阴柔的是《旧梦不须记》。结果他的老搭档、辉黄组合的顾嘉辉听到就笑骂他,说你太笨了,你一首《两忘烟水里》就刚柔兼备了,黄霑听了,即刻改口。

  不同的歌总能带给人不同的生命感受,这和酒又是一样。酒也分刚柔,刚性的酒自然度数偏高,比如高粱酒烧刀子,非纵横高亢不能释怀;柔派的比如花果酒,绵绵软软,销魂入骨,最宜低吟浅唱。去年金庸先生辞世后的数日,我和朋友们听着关于他的那些影视旧歌,《铁血丹心》时击节换盏,为世间腌臜不平;《桃花开》便一起笑逐颜开,想彼此不同的桃花时节;《沧海一声笑》当心托明月,照彻此身;《两忘烟水里》则低叹振眉,吁一口气,睥睨有憾人间。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从前的他们无论文字还是音乐,能够出来那样优秀的作品呢?后来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那是因为那时候的人和故事,本身就足以优秀,足堪传颂啊!创作一事不只需要真情,还需要热情——为你爱的人写作,和为你不爱的人的需要写作,前者出来的是作品,后者叫商品。

  香港于我永远是个传说中的城市,即使我已去过香港的今天,依然如此坚信。不同的是,我会觉得那个传说中的香港,她早已用时间之砂把自己缥缈的传奇部分遮蔽隐藏起来了,留给世人的是眼前这张平淡无华的面目。如果你缺少打开她的钥匙,你就永远不会知道她最精彩的生命,就跟那些和光同尘的高人一样。我很庆幸我最需要音乐滋养的年纪适逢粤语歌曲的黄金时代,因她们而有如今的我,如今当她们已化入流金岁月,我目送拱手,彼此相送,唯余清影落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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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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