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四的学生，在被人质疑演奏中间的乐句处理时，回答：“老师和我都是这样的感觉啊。”同时搬出“语言的尽头是音乐”、“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的名言来，反过来质疑别人：连“音乐是说不清楚的”如此简单的常识你都不懂吗？见到这样的场面，让人感觉挺滑稽的。学生用貌似真理的寥寥数语打发了质疑者的发问，其实是掩盖了其对乐句处理问题的认识苍白。

　　音乐，能说清楚吗？我的观点是，音乐在一些层面上，真的说不清楚，只能是感觉或想像。但在教学中，这种说不清楚的特征不能成为掩盖问题的借口，把音乐说清楚是困难的，但困难不代表不可能，也不代表不应该把音乐说清楚。

　　二十多年前，我跟现任辽宁师大音乐学院院长郭建民上声乐课时，他从来没有给我示范过一句，不论是腔体共鸣、呼吸运用这类生理上的技术手段，还是乐句走势、感情处理这类心里上的艺术表达，他都是用语言一句一句说出来的，尽管他自己在舞台上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男中音。他教的学生中，尤其是女高音，并没有人因为没听过郭老师的示范演唱，就不会唱的——《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有的同学唱得水灵着呢。我们在一次研讨会上，专门就此问题讨论过，既赞扬郭老师在舞台上的神采飞扬，更对其教学中语言使用的详细和精准表示佩服，后续的影响就是现在我们自己在教学中，力求用简洁有效的几句话，很快就让学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而不是非得自己扯着嗓子嘶吼一下。

　　还是二十多年前，中央音乐学院举行钢琴教学研讨会，范大雷给周挺上公开课，一个压抑的感觉反复纠缠，就是听着不对味儿，但范先生一示范，就是那个味儿，反复示范多遍后，周挺的演奏仍不奏效。后来随着钢琴教学研究的深入，当年范先生的话可以用“钢琴触键的音色效果，取决于下键速度和力度这两者之间的无限结合之中”来概括，以这句话作为统领，再去强调手指离键距离、触键面积、指尖指肚等一系列的技术动作，就会出现简单明了的教学效果。

　　音乐作为转瞬即逝的、摸不着、看不见的声音的艺术，它确实在很多时候说不清楚，有时候两个人争论某些音乐的印象时，争得面红耳赤也没用，因为此刻的争吵与彼时的音乐，已属于两个时间的维度了。那么，什么可以是同一维度呢？乐谱，这样的实物就为我们共同讨论某一话题提供了真凭实据。中央音乐学院的向民有一个《认知音乐作品的基本途径》的讲座，就是首先通过对乐谱的共同面对，再去展开和设想音响出现时的实际效果可能是什么和为什么。乐谱上呈现的旋律走向、和声进行等，这都是可以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的，在此之后，再去讨论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就开始显得靠谱起来了。基本上，能把乐谱信息说清楚时，音响效果该有的，也都有了，不会轻易陷入“我的感觉啊”之类无厘头的瞎解释。

　　音乐作为感性特征居多的艺术，不是用理性分析所能代替的，但这并不能成为理性解释不清楚时的一种推辞。音乐中感性的成分有多少，其理性的成分也就同样包括多少，“欲辨已忘言”是一种态度，且这种态度正是音乐作为感性艺术特征的本质体现，“水落石出”也是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也是音乐具有理性特征的必须表达，两相结合，才可能呈现出音乐中丰富立体的艺术美感来。

　　假如音乐言说的问题太过宏大，而小文无法捋清的话，至少在教学中，我们不要把问题动不动就往感觉之类的方向去推，特别是不要把一些本来可以搞清楚的基本问题，往大的、空的、虚的、玄的、泛的方向去推。比如一句悲伤乐句的进行，我们不要动不动就是“你要压抑啊、痛苦啊、郁闷啊”之类这些话，并照搬音乐史书上的历史背景、人文环境等，吐沫乱飞，整个把人绕晕了，此时可能一句“手指放平一些，指肚多去触键”的指示，就会出现悲情的效果了。往大了说的方式不是不需要，但往小了，用具体、切实的方式说，更显教学本质，因为教学是让人把问题在当下搞清楚且立竿见影，而不是总在云里雾里绕。

　　音乐中有一部分是说不清楚的，但绝大部分又是可以说清楚的，从教学来说，百分之九十九又是必须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