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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略论中国音乐

来源:阿里山图书馆   编辑:钱穆   2016-05-15 08:53:00   作者:钱穆

  (一)

  余尝谓中国人重和合,西方人重分别,此乃中西文化大体系歧异所在。随事可以作证,即论音乐,亦不例外。

  中国古人称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竹乃器声,肉指人声。中国人亦知分别人声器声,而乐则以人器声和合为上。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器声中有此八类分别。但金声玉振,则和合此八类,有首有尾,有始有终,会成一体。而器声又必和合之于人声。古诗三百首,必于人的歌唱声中和合以器声。此乃中国音乐之主要所在。自楚辞汉乐府以下,实皆以人声为主,直迄近代无变。西方人则器声歌声终不免有分途发展之势,此则双方不同之显然可见者。

  但和合中仍必有分别,而分别中亦仍必求和合。西方乐器中如钢琴,即在一器中亦可演奏出种种分别来,而和会为一,故钢琴可以独立为一声,而自见有种种和合。相传西方钢琴乃由中国之笙传入后演变而来。但笙之为器在中国,则数千年无变。虽亦可独立吹奏,然其声简单,无特别可甚深欣赏处,终必和合于其他器声中,乃始见笙之为用。其他乐器皆然。

  如琴为中国主要乐器。诗曰:“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则琴亦每和合于其他乐器以为声。若其单独演奏,如伯牙之鼓琴,下至于嵇康之《广陵散》,非不擅一世之名,而其传则终不久。又如后代之琵琶,亦可独立演奏,上自王昭君之出塞,下至浔阳江头之商人妇,琵琶声非不飞扬震动于人心,然琵琶声亦终必和合于歌声。而且亦终不能以琵琶声来作中国音乐之代表。故其分别发展终亦有限,较之如西方之钢琴,则远见其不如。

  故中国音乐之发展,则必在其和合上求,不能在其分别上求。但在和合中必有一主。西方音乐主分别,在其分别中亦多求和合,而在其和合中则不再有一主,此又双方一大分别。如钢琴可奏种种音种种曲,但其为主者则只是此音此曲,不能在此音此曲外更有主。西方之大合奏,集种种乐器,但所奏只是此曲此调,非别有主。中国音乐则于会合成乐之外又有主。此乃中西文化体系一大分别所在,不可不加以严格之分别。

  西方重个人主义,但亦必有社会和合。而于社会和合上,则不能再有主。即如今之所谓民主政治,此非一大和合而何。而于此和合中,则必尽存一切分别。即如大总统,乃政治上一最高领袖,亦必在立法、司法、行政之三权分立中尽其有限之一分权力而止。又有年限,一任四年,再任八年,则必退。故居总统位者,虽有才能而不能尽量呈现其才能。斯可见西方政治理想中,似亦并不以政治人物之才能为主,更无论其德性。即如西方音乐中之大合奏,积数十百人、数十百器以为奏,谁一人谁一器为之主?故惟此奏与彼奏有分别,而每一奏则分别各为一奏。

  中国平剧,虽是一大和合,然必以人声为主,而一切器声皆其副。在器声中,又必以京胡为主,而其他尽其副。即论锣鼓声,亦以一小鼓为主,而其他锣声、鼓声尽其副。即就人声论,亦有主有副。如《四郎探母》,此剧中角色极多,但以四郎为主,此外如铁镜公主等皆其副。又如《锁麟囊》一新剧,出场角色尽多,但以薛湘灵一角为主,其余则皆陪衫而已。中国剧本尽如此,亦惟如此,乃可谓之真和合。

  《大学》言齐家治国平天下,岂不在求家国天下之和合,然曰:“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则各自以其身为家国天下和合之本,即以己身为家国天下之中心。《中庸》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地万物仍不失其分别之存在,以位以育,则成一太和之境。然和之内,仍有一中,乃始得成其和。苟无中,斯亦无和可言矣。庄子曰:“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一环即是一和,环有大小,而皆有一中心。使无中心,亦不成环。余此文所言之主,则即是庄子所谓之环中也。

  中国乃一士农工商之四民社会,以士为中心,故社会得和合。士志于道,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乃人道之大者。惟以道为中心,则人群乃永得其和合。西方个人主义,个人与个人间无道,何得有和合。西方有宗教,然凯撒事凯撒管,政教分离,则宗教亦人生中一分别。西方音乐主要在教堂内,或则在娱乐场合,即中国亦大率如是。惟中国之迎神赛会,以及一切社会之群众娱乐,必求融洽在大道中。而西方则缺此一大道,虽亦仍求和合,终不得一真和合。民主政治乃以两党分立为标准。美国共和党竞选,获大多数,得举出一大总统,而民主党则依然存在与之对立。民主党竞选获大多数,举出一总统,而共和党复依然存在与之对立。其他有并不能两党对立,而多党纷立者,则乱常多于治,其政治安定更不易。以此为例,又何从产生出一大和合之音乐来。

  但中国平剧,本亦是一种衰世之音。故其情节及其歌唱皆非和平中正之音,乃多哀怨苦痛之声。即如《四郎探母》一剧,杨四郎被俘番邦,正为欠缺一死,隐姓易名,以求幸存。又得番邦优遇,登附马之荣位,娇妻之奉侍,可谓已享受了人生无上幸福,难以复加。然而在四郎之内心深处,则天良未尽泯灭,尚有其前半世故家祖国之追忆。事隔十六年,忽闻其老母与其弟又复率领大军近在边境,渴思一见,苦闷万状。而其番妻既悉其夫之隐秘,竟为之盗取令箭,纵其出关。四郎获见其母弟妻妹。而番妻之情深义重,四郎亦不得不重返番邦。萧太后亦竟赦其盗令偷关之大罪,使重享附马之荣,再留富贵之位。但四郎内心自此以下,将永不得安静欢乐之一日。统观此剧,处处见深厚之人情味,如母子情、母女情、夫妇情、兄弟情,一皆深厚无比。然在极欢乐中,透露出极苦痛来。则正为杨四郎之欠缺一死,大义凛然,乃于剧中丝毫不露。而杨四郎一人之悲情哀思,说不出,唱不尽,听剧人亦仅与以深厚之同情而止。即此可见中国文学与中国音乐之深厚处。

  西方文学重事不重情,中国文学则重情不重事。如鲁滨逊飘留荒岛,如何为生,其事描写难尽。然鲁滨逊亦仅求度生,无深情可言。至如杨四郎坐宫一唱,令人低回往复,而以前十六年往事则在不言中交代过去矣。至其前妻,十六年守寡孤苦,剧中亦不见。只在重见四郎之四五句歌唱中吐露。惟其西方文学重事,故音乐歌唱亦分别发展。惟其中国文学重情,乃使音乐歌唱代替了文字记叙,文学之与音乐乃和合为一。而音乐歌唱更占了重要地位,成为文学中主要不可缺之一内容。

  更为重要者,乃于《四郎探母》一剧中,又出现了一杨宗保,不仅为剧中增添一小生,令角色益备。更要者,乃为杨门一家忠孝,而老成凋零,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如四郎则陷身番邦,不得再返。乃有一杨宗保出现,接代有人,岂不为杨家将来留一无穷之希望。杨四郎心情在无限绝望中,不意获见其侄杨宗保,较之其见老母,见前妻,见弟妹,更留有无限深情。在杨家一门之将来,可使其安慰无尽,寄托无尽,而此剧亦遂不成为一绝对之悲剧。此尤中国文学之至深妙意所在,而岂无端出现一杨宗保,为一可有可无之角色而已乎。中国平剧中寓有至深妙意者尚多,此则姑举《四郎探母》一剧为例,加以说明。

  继此尚有申述者,中国文学重情,故能和合进音乐,而融会为一体。而中国文字又有一大特点,如诗辞之有韵是也。关关雎鸠四句中,即三句有韵。使吟诗者,留有余情不绝之味。所谓一唱三叹,唱者一人,叹者三人,于句末着韵处增叹,遂使此诗句之韵味,益见有余而不尽。故中国音乐乃特重音。即器声亦然。故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即如平剧,唱辞已毕,而余音则更为回环往复,曲折不尽,乃更见唱工之妙。乐声如是,情事亦如此。如探母一剧中之杨宗保即是其例。中国文化大传统,乃更见其有余不尽之深妙所在。

  西方文化如希腊,如罗马,皆及身而止。岂能如中国之春秋战国,如汉唐诸代之有余不尽。西方则有唱而无叹,中国则叹更深妙逾乎其唱。音乐可以代表文化,此亦其例。以中国音乐言,古诗三百首乃是唱,楚辞亦然,汉乐府亦尚然。后世之元曲昆腔平剧则终是叹,今乐不如古乐。是则然矣。乱世衰世,人心之哀怨多于和乐,故如平剧所唱,乃亦使听者心中得一大解放一大安慰,音乐仍不失其陶冶心情之功用。而叹之为用,乃有其不可忽者。余之此意,则亦于文化之大和合处发之。若专就音乐论音乐,则断不能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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