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动人,在于感情真挚,非唱不可;民歌是人民的集体创作,短短几句话浓缩万语千言
过去几十年,我陆陆续续把早年间收藏的各种曲谱送给更需要的人。唯有这本《河曲民间歌曲》,一直舍不得送人。朋友小聚,我常常带上这本集子,唱给大家听,闻者击节赞叹或潸然泪下。这就是我们的民歌。
什么是民歌?音乐学界共同承认的标准是:由人民创作的世代流传的歌曲。所以谁写的歌词、谁谱的曲都不得而知,可能是草原上挤奶的阿妈,也可能是黄土高坡上目送亲人远征的婆姨。中国民歌具体始于何时何地同样难以下结论,目前最早可查文献出自《吕氏春秋》,大禹时代的“涂山氏之女”唱“候人兮猗”,以表达心中思念之情。
民歌为什么动人?首先在于感情真挚,非唱不可。胸中有一种感情让你不得不表达,但是语言又有局限,怎么办?“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这是民歌的来源。创作这首歌的人可能是普通农民,没有接受过专业音乐训练,就是有感而发,这种真诚浓烈的感情本身最能打动人。“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没有牵肠挂肚的思念,唱不出这样的歌,听的人也产生不了共鸣。
民歌之美,还出自“高成本”和“精打磨”。职业创作者一生可能写出成百上千首歌,田间地头的人们没有生花妙笔,只有生活,终其一生可能就唱出这一首歌。更确切地说,一个人把自己一生的爱和痛、一生割舍不掉的情,都化在一两句歌里。这样的歌能不好吗?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多用来形容炼字之难,每一首流传至今的民歌更是经过世世代代无数人推敲。在民歌流传过程中,谁觉得这个地方表达得还不充分,就改上一个字,无数人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人生体会加了进去,这种程度的打磨,任何歌曲创作都无法比肩,这是民歌所以动人的另一个原因。
因此,我总说民歌就像钻石,小但璀璨,短短几句话浓缩万语千言。比如表达对爱人的思念,民歌里唱的是“人要想人不由人”“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语言直白、夸张,给人强烈的情感冲击。除了这种在直白语言里蕴含极大感情张力的类型外,民歌也有细腻和生动的一面,尤以江南民歌为代表。
中国民歌数量繁多,自古以来就有专人负责收集各地民歌的传统,《诗经》中“风雅颂”三部中的“风”就是民歌集萃,“采风”一词来源于此。当代大规模民歌整理工作始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做的是全国民歌集成。这些年,专业机构和一些艺术家、音乐学者也在陆续进行民歌收集、录制和研究工作。
民歌种类从不同角度切入有不同划分方式,我将民歌分为四类:号子、山歌、小调、田歌。《淮南子-道应训》中所写的“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就是搬运号子,此外还有农事号子、船工号子,等等。
同一类民歌风格又有不同,像山歌有信天游、花儿、吴歌,小调有秧歌调、花鼓调。不同地域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方式不同,逐渐培育出这个地区独特的民歌风格。比如,内蒙古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放牧人远远见到人如何打招呼?短促的声音肯定不如悠长的蒙古长调传得远。
如今,随着劳动方式改变,很多民歌比如号子和田歌渐趋消失。还能找到的民歌是我们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将其博物馆化,积极找到还会唱的人,利用多媒体技术录下来,数字化保存;一是努力传承,在四川就有一些年轻人积极和老一辈学船工号子,虽然对昔日船工生活有隔膜,但其志可嘉。
当代音乐教育曾有一个普遍现象,认为只有专业院校老师教的唱法才是正确的、唯一的,民间歌手唱法是“大本嗓”,不是音乐。民族歌剧代表作《白毛女》初登舞台时,很多人认为只有宣叙调、咏叹调才是歌剧,民歌登不得歌剧的大雅之堂。其实,民歌蕴含的艺术价值绝不低于任何一位职业作曲家的创作;民歌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有些高度我们至今仍未超越。期待青年一代珍惜这份文化遗产,把中华大地上这动人的歌声一代代传下去。
田青,出生于1948年,音乐学家。现为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荣誉所长,曾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执行副主任,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有《禅与乐》《捡起金叶》《田青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