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民歌:叠音的大量运用绽放五色斑斓
来源:陕西日报 编辑:龙云 2015-04-26 14:28:00
编 者:2010年1月,陕北民歌将在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唱响。作为最有影响力的陕北文化元素之一的民歌,第一次走进世界音乐殿堂,向人类展现陕西文化的魅力。我们特邀请陕北文化研究专家龙云撰写此文,以期陕北民歌在金色大厅,成为中国文化的又一个绝响。
走在陕北高原上,一不留神,一嗓子“揽羊嗓子回牛声”就会撞击在你的心尖上,让你的脚步踟蹰难前,你不会相信那个土头灰脑的揽羊后生嘴里竟然会发出如此的声音?但,白羊肚手巾打着英雄结,老羊皮褂子反毛穿-你才恍然意识到,那是遭遇了陕北民歌。
语言是陕北民歌美感的内在驱动力。它像发动机,后撑着陕北民歌奋翅迅飞;它是播种机,扎下了陕北民歌最具诱惑的魅力种子。
民众:陕北的第二语言
一提起陕北,人们可能最先想到的不是陕北人的具象特征,而是粗犷而不乏温情的陕北民歌。在中国的大地上,陕北民歌就像陕北人的文化名片,散播于海内四方。
陕北人的先辈们不会制造名片,他们也不需要制造名片。他们用自己的“行头”(衣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在众多的人群海洋中辨认自己的同胞,他们用自己的声音-陕北民歌在山峁陡疙瘩的无法睹面时用听觉辨认自己的老乡。
陕北民歌,作了他们生活的第二语言。
它们又不同于第一语言,它们需要一种交际的语场,场的存在,是民歌语言存活的前提。有时,在第一种语言尴尬的境遇中,它可以走到前沿充当替代角色,担负起第一语言无法担当的角色。
有时,它是自言自语。这是妇女的专利,妇女的社会限制和生活的逼仄,让她们的空间比起男子狭窄了许多。灶间炕头是她们的主要阵地。她们只好借助想象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以民歌的语言腾飞自己的想象,“家又大来炕又冰,离哥哥就像猫挖心。”本来是空间狭小,但因思念,反倒让空间在心理上增大了若干,心理空间和物理空间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这是妇女们的炕头语言,而且多是自言自语,它是一种交流,交流给谁?交流给远方的那个人儿,也交流给自己,只有交流了,才感到了丝毫的解闷和舒展,否则就会“白日想你干不成活,整夜里想你睡不着。”这是第一种语言无法替代的功能。
有时,它又是放肆逗引。主流价值观的主导下,男女的真正情感往往成了背地的“交易”,这种场景中,要用第一语言直通通地说出,效果不一定很好。于是,那些胆大的小伙子们就用陕北民歌去试探,“九月里麻柴架着火,昨晚上梦见你和我”。也是一种暗示,如果姑娘没有意思则拒不回歌或一挽身子走人,暗示就成了虚设;如果姑娘不为此恼还含笑拈襟,更大胆的逗引就会接踵而至。在陕北,有好多男女的接触是靠了陕北民歌作了交流工具-因为约定俗成地认为,唱山曲就是唱山曲,有意听者就有意答,无意听者就让它在“蒿柴圪枝上挂”。不必认真,不能计较,你若计较了,你就不懂得陕北民歌的真正语言含义。
有时,它又作了意识形态的强大武器。在那黑暗的天日里,穷人的日子老是过不顺溜,他们就思考就发问,“风刮起黄沙满天尘,天下的世事不公平。”为什么同样是人,却得到的不能一样,这种对世事的叩问,事实上唤起了民众的铲除不平之意,他们也才随之而有了行动,“镰刀斧头老镢头,砍开大路穷人走。”
有时,它也只是一种插科打诨。沉闷的土地,没有惊雷,没有暴雨,除了板结还是板结,适当的调节就成了生活的必需。要说真实含义,它没有的,它就是一种调笑解闷。劳累的间歇、烦闷的片刻,能有这么一段打油的快乐,也是生活的幽默和暂时的忘忧。
它区别于第一种语言,它是在第一种语言不好表达无法表达时的一种主动传达。也是对第一语言的补充和完善。有时,它也和第一语言一样用于日常交流和表白,不同的只是表达的方式而已。
歌者:无可替代的陕北方言
“千年的老根黄土里埋。”这是一句信天游歌词。它是表达一种古老,一种沧桑感。它形象地表达出来了,它没有用理论词语,它也不会形而上的词汇,它只用这么一句形而下的歌词就把一切理论都嵌进去了。
陕北方言有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是老天赋予的,是历史深埋的,是“集体无意识”的积淀结果。它是普通话无法替代的。
在陕北民歌里,我们绕不过陕北方言。
而今的一些年青歌手,嫌陕北方言土气,想绕过陕北方言,用“洋气”的普通话唱陕北民歌,一唱就唱没了“精”气,精气随着普通话流失了。还有一些非陕北籍的歌手唱陕北民歌,他们倒是想用地道的陕北话演唱陕北民歌,但他们“不地道”,鼻腔里缺少了鼻音,方言里缺少了土气,他们也注定是失败者。
因为,陕北民歌就生长在陕北方言里。
由于封闭的地域隔绝了外来文化的侵扰,再加之文化氛围的薄弱,陕北方言就世世代代地保留它的纯正一直流传下来了,流传在人们日常的交际中,流传在陕北民歌的歌唱里。
冬天长夏苦不停,世上苦不过受苦人。
陕北将劳动人叫做“受苦人”。这是陕北的发明,发明在它的形象、贴切。我们说“劳动人”只说了他的行动和行为,我们说 “受苦人”,就既说出它的行为又说出了它的结果,已经明显带有了情感色彩。据一个对陕北方言下过几十年辛苦而作深层次研究的王克明先生探讨,“‘受苦’一词,从古代口语文献中看,唐《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就已经有了‘干农活儿’的意思。到元代口语中,‘受苦’一词的‘干农活儿’义就很明显了。元-郑德辉杂剧《智勇定齐》四:‘孩儿也,你怎生别是个模样了?我道你不是个受苦的!’已经和陕北话完全一样了”。这是先辈人留给陕北的文化财富,丢弃它,陕北民歌就褪了色,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正像著名作家史铁生在评价这本书时指出的,“几百年黄土地上动人的声音,靠一个北京知青,找回了被埋没的形体。”我们如果将找回的形体再重新遗忘,还有什么陕北民歌?还需要再演唱什么原生态?
陕北方言有很强的造境构象功能,尤其在具体的语言环境里,除了它,再没有其它可替换的词语。“你再不要忽撩忽撩地跑,奴妈妈打的奴活不了。”“忽撩”是一种跑的动作,它不是明正言顺地跑,是一种躲躲闪闪的跑,而且带有一种浅薄或不踏实的意思在里边,所以“妈妈”就死活不同意。这也是一种有褒贬色彩的词语,情感已经注入在词语的含义里边,剥离不出来。
在现代人或非陕北籍人理解起来,有些词语可能有些不太好理解,但它无可替换,一旦抽绎,整体的内容要素和韵味就会削减。而且,只要你整首地去唱去解读,方言的个别“磕绊”就会迎刃而解,不学自懂,形不成真正的语言阻隔,它就像“高高山上一骨嘟蒜,谁也嫑想把我俩搅散。”这两句歌词里虽然出现了“骨嘟”“嫑”“搅散”三个方言词,但放在整体语境里,再加上它的形象感和造境物象功能,早将语言阻碍消隐得不留踪影。
在那时的流播区域和流播行进中,唯有陕北方言才能达到传播者与接受者的零距离靠近。他们同喝一河水,同种黄土地,同操陕北话,同唱一首歌,是天造地设的默契。唱起来一呼百应,唱罢了一齐慨叹。这种没有任何距离的方言媒介,也加深了他们的乡土情谊,听一声如见老乡,唱一声就知是同仁。民歌唱的是乡音,增进的却是感情。
旋律:叠音中绽放五色斑斓
唱歌也是一种言说状态,可这种言说毕竟不同于日常交流的生活语言,它需要符合音律,而且需要情感的浇注。陕北民歌中叠音的大量运用,就是与日常语言的分离。
叠音是陕北民歌语言中最常见的现象。在日常语音状态中,它是一种亲切,有时候也有一种亲昵,说小孩的脚是“脚片片”,说小孩的手是“绵手手”。但陕北民歌语言里却不单用于小孩,它反倒成了一种日常状态。
它是音乐旋律的需要,更是情感的需要。
形容词叠字化最多,这是日常生活的化用。形容词本身就是对事物的虚拟形象描摹,描摹得越真实越生动越接近物体本身,这个词的贴切程度就越高,在这方面,陕北人运用得最妙。“白格生生眉眼太阳晒,巧格溜溜手儿挖苦菜。”它是对女性的脸和手的形容,表面看似乎是专意用词,是音乐旋律的延长,实际上情感已经渗透其中,是对姑娘手和脸的赞美,还含有疼爱。
量词的叠字化是为满足音乐节奏需要而出,旋律的重叠是常见现象,由此也需要歌词的部分重复。“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的灯,戴上了的个铃铃儿哇哇的声”。两句中一连串用了四个叠词,这样在音乐的节奏中就增加了重复的音序,在实际生活中,也有真正的“哇哇”的声,它是摹声。但,其中的情感也还是不自觉地添加了进去。是一个姑娘对“赶牲灵”队伍的好感,还有羡慕。尤其那个“走头头的骡子”抬蹄跨步间的铃铛叮咚更增加整体队伍的喜庆色彩,也含有赞美,因为自己的哥哥也是“赶牲灵”的后生,等到队伍到了眼前,并不是自己的哥哥,也并没给自己“招手”,而“走你的路”以后,更将前后的喜庆羡慕与无缘灰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陕北民歌中,名词的重叠是音乐的旋律延伸需要,可一旦运用在民歌中,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得见那村村不见个人,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日常生活中,是不将“村子”说成“村村”的,这里唱成“村村”,已经满含了那“不见”人的刻骨思念,也才有了“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的思念结果。
动词的叠化在日常语言中更少,但在陕北民歌里也敢打破语言秩序超常规地大胆运用,“扭扭扭呀捏捏捏,扭扭捏捏上峁山。”两句14个字里,动词的重复写出了女人走路的“风摆柳”状态,也写出了女人送饭上山给丈夫的心情依恋和激动。重复中的不重复,重复中的稍加变化,将女性担罐上山的情态活脱脱地唱了出来。
艺术:夸饰堆砌的浪漫风韵
憨厚木讷的陕北人唱的陕北民歌是现实主义的,是以真实描摹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但歌唱毕竟是艺术,它是真实生活基础上的艺术加工和创造。聪明的陕北人在歌唱实践过程中逐渐悟到了艺术的韵味,而将生活里的“风摆柳”再推进一步就到了夸饰-“走起路就像水上漂。”其实质,是生活基础上的心理化放大。只有这种非理性的手段,才能将心理真实表现出来,“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多半升。”思念的心情是物理空间难以真实再现出来的,即使现在心理学引入的科学测试方法也难以真实记录出来,但“灯花花落下多半升”,显然是夸饰,可唯如此描摹,方才显其思念之刻骨铭心的真实。
这些手法的运用多出于女性视角,女性形象思维的发达非理性思维的擅长,都使她们能于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加进想象。她们不像男子那样被体力劳动纠缠,不像男子那样有更多的社会交往,相反,则有更多的“走西口”“赶牲灵”汉子的婆姨被独守空房而制造了思念远行人“出门人儿”的空间,于是她们就将思念作了永恒的主题。
有时,单一的夸饰并不能写尽她们的心理,唯有堆砌的夸饰才能更完善地表达心底的真实。爱就爱得撕心裂肺,恨就恨得挖心掏肝。最典型的是《秃子尿床》。
头一夜尿湿了红绫被,
二一夜尿湿了象牙床;
三一夜和奴颠倒睡,
热呼呼尿在奴的脖颈上;
前炕里打起毛头浪,
后炕里惊起水龙王;
前推推死三十只大绵羊,
后推推倒了两垛墙;
推到个南京到北京,
推了那三座书楼房。
……
一层一层的堆砌,一步更进一步的夸饰,将一个姑娘内心的伤感怨恨推到了情感的极致。唱到这里,我们没有人怀疑它的虚假,因为到了此时,完全是情感在支撑歌者的行动支撑姑娘的愤恨了,情感的真实早已将生活的虚假淹没得无迹可寻。所以,衡量民歌的真实与否,最终要落脚在情感,只要情真意切了,夸饰就成了真实。
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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