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我到过泰安两次，却没有登泰山，其实不是没有时间，只是欲望并不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爬泰山，如果只为爬山的缘由，北京城周边有很多山，我经常去爬；如果为了看日出，印象中我在中国的最北端黑龙江漠河的冰天雪地里，以及新疆的大漠戈壁上，都曾看过很壮美的日出。其实很多人跟我一样，并没有确切的理由去爬泰山，只因为别人去过泰山，我也一定要去的，就像登长城一样，别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那好吧，我就去做个好汉。

　　泰山之所以名满天下，我觉得真不是因为泰山的日出和泰山的奇拔陡峭，很大的原因是秦皇、汉武登山封禅。历史上有好几位帝王登泰山焚香祭拜的典故和趣事，他们登山封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命天子，取得帝王的合法性，却也没见到天地之神护佑了哪位帝王长生不老、社稷永存，倒不如把千里迢迢来登山的力气和大量耗费的财力物力，用于造福百姓。

　　我有了登泰山的念头，是因为父亲。两年前我跟他聊天，承诺等我退休后，带他出去旅游，他听了很高兴，说自己一直想去爬泰山。我说这个愿望很简单，等我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登泰山。我很后悔这话说早了，他没有等到我退休，在去年春节前病逝，到了十二月底，距离我退休只有四个月，我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在泰安组织的一次创作活动，心里就想，这次泰安之行，一定要去爬泰山。

　　说是爬泰山，其实一半路程是坐车，另一半路程是乘缆车。乘车途中，路过“彩石溪”，很想下车仔细观赏，但又不好因我影响一车人的行程，只能隔着窗玻璃瞅了几眼。我喜欢泰山石，所以对“彩石溪”早已熟知，欣赏过很多摄影爱好者拍的图片，色彩变化诡异，图案丰富炫目。这地方的名字也好，桃花峪。乘车顺山势而上，彩石在溪流中徐徐铺展开，像一块五彩斑斓的石毯斜挂在河床上，时而凸起，时而隐入溪流中。车到山顶，可以看到几处耸立的石壁，被雨水冲刷洁净，黑白分明的条状花纹，甚是壮观。在我的认知里，黑白花纹是泰山石的标志。记得小时候在村头十字路口的房子前玩耍，房子拐角的地基，立着一块黑白花纹的泰山石，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很多刚识字的孩子，嘴里都大声朗诵过这几个字。五十多年的风雨岁月中，每当我遇到挫折的时候，老村街头的“泰山石敢当”，就会闪现在我眼前。

　　尽管徒步只走了很短的路，爬了百十个台阶，膝盖已经隐隐作痛。耳顺之年，身体最先“叛变”的部位就是膝盖，出工不出力了。尽管“五岳独尊”的石刻是泰山景点的打卡地，我也只是隔着台阶仰望着，没有丝毫遗憾。有朋友动员我坚持攀登上去，说不在“五岳独尊”石刻下留影，就不算到过泰山。我笑了，不算就不算呗，我又不用去跟谁理论这件事，就算一生不登泰山，我也要保护自己的老腿。

　　一路爬行，路边最多的风景就是刻石，据统计泰山有2516处刻石，很多人想借助泰山刻石让自己的名字成为永恒。其实，看刻石的游人，有几人会在乎刻石上的名字？民国期间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没有他的那道指令，不知道还会糟蹋多少泰山石。

　　爬到山顶，也就到了我们晚上要住宿的酒店，什么名字我竟然忘了，也不去查了，并不重要。去酒店要攀登上百个台阶，我不能让人用担架抬，只能蜗牛一般慢慢地爬。恰好太阳开始落山时分，绚烂的夕阳铺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上，在一片片山坡的丛林间流泻，营造出偌大的梦幻世界。而且每登高十几个台阶，回身看西边的落日，就有不同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变化莫测。

　　酒店在山顶最高处，天亮时分起床看日出很方便，顺着酒店后山的小路向上爬了二三百米，就到了观日出的最佳区域。那里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人占领了最佳观测点，他们大都是前一天晚上爬到山顶，披着厚厚的棉衣或围着棉被守候在那里。尽管天气没有想象的那么寒冷，但是十二月底的泰山顶上，温度很低，长时间被寒风蹂躏，也够人受的。

　　早晨五点多钟，天光开始明亮起来，可以看清附近山巅上挤满的人群，很容易想到“山高人为峰，海阔无心界”两句话。俯身朝山下看去，山下是一片高低不一的山峰，被夜色笼罩着，若隐若现。自然，又会想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想象，又让即将看到的日出充满诱惑。

　　天际的光亮由弱变强，推进非常缓慢。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天际才有红晕升腾，渐渐融化了厚重的浮云，露出太阳的边沿。四周山顶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拍照、录视频、开直播……也就一两分钟，太阳从云层挣脱出来，周边的光，像熔化的铁水般变得炽热耀眼，并伴有哔哔啪啪的燃烧声。泰山脚下那些隐在暗影里的山峰，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在泰山的映衬下，众小的山峰像一个个跪拜的臣子，怀着“高山仰止”的敬畏给泰山请安。放眼远处，霞光万道，天高地阔，似有万千世界尽揽于胸的气度，也有君临天下俯瞰众生的豪迈。

　　泰山，山中泰斗。

　　太阳升高，山峰上的人潮退下来了。夹杂在人潮中，我突然想，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日出？我们在日出里看到了什么？

　　我思考答案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了昨晚的落日。落日和日出，带给我们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落日温和宁静，平淡内敛。落日下的夕阳夺目而不耀眼，绚烂而不张扬，在无声中将山河草木藏入夜色，让世界归于平静。日出却蓬勃旺盛，耀眼而喧嚣。日出喷薄的朝阳唤醒了山河草木，激荡了怀梦的青春！

　　我很庆幸自己在耳顺之年登泰山，已经没有了怀梦的青春，没有了去远航的雄心，只剩下顺天安命的淡然。

　　泰山是什么？泰山就是永恒。在泰山面前，我们只能像风一样吹过，像云一样散去。

　　本文作者系中国著名作家、编剧衣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