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民族歌剧《二泉》观后（上）

　　大约在20年前，无锡市歌舞剧院创演了大型民族舞剧《阿炳》。作为一部倾注着深切人文关怀的舞蹈悲剧，舞剧《阿炳》可以说从结构到语言、从人物到行动、从情节到细节、从环境到心境都全力以赴地去以悲叙事、以悲言情、以悲起舞、以悲感人。首演后不久，该剧就当之无愧地荣获了“舞台艺术政府奖”的最高奖项——文华大奖。去年10月，无锡市歌舞剧院创演的大型民族歌剧《二泉》又举行了首演。作为文化部2017年“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也作为江苏省文化厅2016年重点投入剧目，大型民族歌剧《二泉》由扶持的“重点”凸显为闪光的“亮点”——它闪耀着阿炳饱尝苦难、追求光明的生命之光；闪耀着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作为东方“命运交响曲”的精神之光；闪耀着中华民族“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的“起来……”之光！

　　无锡市歌舞剧院一如既往地关注着阿炳，当然不仅仅因为阿炳是无锡的。从舞剧的《阿炳》到歌剧的《二泉》，编创者都注意到阿炳和他的《二泉映月》已然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华文化符号”。歌剧《二泉》的创作，当然也不能不从《二泉映月》那凄美的旋律切入。据说，《二泉映月》是著名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先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为阿炳的演奏录音时所定的曲名。阿炳当时称此曲从道教中来，名为《依心曲》。所谓“依心”，是寄托、体现心愿之意；身为道士的阿炳，其心愿是爱生、求生、养生、争生的“生命之光”。当阿炳由一个雷尊殿的当家道士沦落为街头艺丐之时，《二泉映月》并不像曲名那样令人愉悦怡然，而是体现着阿炳为生存而隐忍、为命运而抗争的心灵诉求。阿炳的朋友陆墟曾描写艺丐阿炳演奏此曲时的情景：“大雪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琼乱玉堆得面目全非……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到西而来。在凄淡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阿炳用右手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吚吚呜呜地拉着，在淅淅飒飒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

　　正是带着这种悲情弥漫的念想，我凝注着帷幕的缓缓开启，首先捕捉到的却是随着帷幕开启而缓缓吟唱的民歌《无锡景》，是：“我有一段情呀，唱把侬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亲切中有些许缠绵，缠绵中有些许犹豫，犹豫中又仿佛有些许的淡定……在这支亲切、缠绵、犹豫、淡定的民歌中，风烛残年的阿炳登场了，戴着一副盲人镜，拄着一根盲人棍，他要完成一支乐曲的录音——空旷舞台后区居中处，摆放着一把座椅，座椅边倚靠着一把胡琴；当阿炳颤抖着坐下操琴，我们熟悉的旋律从下场门前区的一个坡台上传来——坡台在一盏微明的路灯下，路灯弱弱地照着坐在条凳上拉琴的乐者，他是阿炳乐思的外化？抑或是阿炳对一种理想人生的憧憬？但可能阿炳未必会想到的是，这支乐曲会成为中国民族音乐传世的经典，会得到指挥大师小泽征尔“这样的音乐只能跪着听”的崇高评价。在我看来，导演以这种“间离”的手法来塑造一位“艺丐乐者”的“歌剧形象”，体现出对阿炳其人和“二泉”其乐的真正尊重。“间离”的乐手以其“经典”的演奏充实着阿炳形象的内质，流淌出阿炳心中的诉求，挺拔起阿炳人格的尊严！此时，座椅上的阿炳似乎也在聆听，他似乎从乐曲中听到亲人们的叮咛：父亲说“（这是）你那让父心碎的琴声”；生母说“（你）能否为娘睁一次眼睛”；养母说“（你）难道让娘把泪水流净”；而妻子彩娣说：“彩娣我和你还在同行”……这支全剧出现的第一个唱段，不仅让我们从阿炳亲人的眼中看到了刚毅、刚强、刚正的阿炳，而且在结构歌剧的人物关系、声部关系中唱出了歌剧的主题：“二泉的水啊，你来说一声！二泉的月啊，你来说一声！”

　　从哪儿说起呢？“序幕”过后，冲突迅速展开，《斥父》作为第一幕的标题，已经预示这“一声”诉说的痛苦。阿炳开腔的第一个唱段，便是《这些话，对谁说》，面对只能把“父亲”叫做“师父”的现状，阿炳内心的隐痛淌出了情感的闸门。这一幕的开场，导演设计的情境是无锡洞虚宫雷尊殿众道士的颂唱，但阿炳却因为自己的身世而无法去“修正道”，他的诉求使他的父亲，也就是雷尊殿的道长也不得不吐露心中的隐情……

　　父亲吐露的隐情增添了阿炳心中的怨愤，父子对唱的冲突中，阿炳的身世如画卷般慢慢展开。“斥父”过程中增进了对父亲的理解，理解了父亲的无奈，也理解了父亲的期待，增强了阿炳“潜心学道精心学艺成大器”的使命感。

　　第一幕《斥父》，阿炳在理解父亲的“无奈”之时，也理解了世道人心的险恶；谁知这“险恶”对于阿炳来说也是绕不开、躲不过。第二幕《交恶》表现的便是阿炳的这一人生际遇，“际遇”的场景是茶楼。选择“茶楼”，是因为阿炳会到这儿“卖艺”，是因为这儿会聚集着社会闲散，其中也不乏“无事生非”之人，还因为编剧要在此让阿炳“际遇”他的人生伴侣彩娣。《交恶》一幕唱出了一曲《好茶》，但很快，“基本氛围”就转向《紫砂壶歌》的“特定氛围”——这个“特定”不只是无锡宜兴的“特定”，也是“交恶”缘由的“特定”。由一群“纨绔”唱出的《紫砂壶歌》，最大的本事便是“俗人说雅”，尤其最后一句的俗不可耐，是为了调戏来茶馆卖花的彩娣，剧情则是由此引出为彩娣解围的阿炳！

　　阿炳的解围之法就是来一段“说唱”，但这“说唱”是阿炳桀骜个性的展开：“一把胡琴话乾坤，两根老弦道古今；平生不做皱眉事，曲子只为会知音；自信生来有傲骨，不向人前矮三分……”序幕中以“间离”手法出现的“演奏”再度出现，这回演奏的是《寒春风曲》……当这种“间离”的方法形成一种结构特征，也就成了这部歌剧“典型性”的有机构成——我们在用“歌唱”艺术塑造阿炳形象之时，用阿炳曾经的“演奏”丰满了形象的内涵并充实了形象的品质。作为剧情的展开，这支《寒春风曲》深深地感染了彩娣，作为歌剧女首席的彩娣唱出了自己全剧中的第一曲：“早春寒风心头吹，花开有泪不流泪，一束红梅最尊贵，曲中开放沁骨髓……”边唱边为阿炳送来一束红梅。但故意挑事的“纨绔”却要阿炳与彩娣共演一出色情下流的“十八摸”……阿炳“纵使琴弦来扯断，休想让我拉半句”的拒绝，遭来“纨绔”们的恶意谩骂和恶毒殴打……阿炳口吐鲜血，彩娣大放悲声——“早春寒风心头吹”再度唱出，但由先前的“感恩”之心转变为“怜爱”之情……扭结两人命运的剧情由此而深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