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文化资源的大国，可是，我们不能为此就说我们是一个文化软实力的强国，因为文化软实力不仅是指文化的历史资源，它还包括这种资源所蕴涵的人文精神，以及一种能够被他者认同、被别人接受的文化力量。归根结底，文化软实力并不是一个自我确认、自我命名的文化属性，而是一种通过广泛传播之后才能够兑现的文化价值体系。目前，在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建构方面，我们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我们的流行文化产品还不能够承担对文化核心价值的传播职能，我们的文化产品更多的只是体现了一个时期社会的现实需要，而并没有彰显出传播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战略作用。我们还没有一种能够被国际市场普遍接受的流行文化产品，这意味着我们的文化对海外受众并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力，我们的文化价值观还缺乏更为有效的传播载体。

　　我们不能以封建社会旧中国的文化遗产、民国时代旧社会的文化符号作为我们国家惟一的文化标志。没有普遍吸引力的文化只会成为一种文化传统，并不能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文化力量。我们同时也需要能够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特征的流行文化产品来提升国家的文化软实力

　　我们应当认识到，文化并不是一个单一概念，而是一种具有相斥选项的复合概念，它包括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流行与古典、高雅与通俗等相互对立的不同范畴，尤其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抽象的文化是不存在的，文化是栖身在我们的电影、电视、广播、音乐、歌舞、戏曲这一系列艺术作品之中的特定属性。所以，我们不论是强调文化的历史价值，还是强调文化的现实意义，在现实的层面上首先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我们时常要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古典文化与流行文化、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作出不同的判断。那么，在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现实进程中，我们对文化不同范畴的选项究竟在哪里呢？

　　目前，在古典文化与流行文化之间，我们应当更加关注流行文化的作用。我们指的流行文化包括电影、电视、通俗音乐、歌舞晚会这些通过产业化的传播方式进行传播的文化形态。固然，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流行文化产品都变成体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工具，但是，那些体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力作必定会在这些流行文化的作品中产生，而不能期望还有另外一个专门体现国家文化软实力作品的机构来完成这个使命。所以，我们对流行文化这个行业的期待并没有错，只是我们对哪些是体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作品、哪些是代表国家形象的作品不容易当即判定。特别是在艺术创作领域，由于作品面世的语境不同，它的意义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一部在中国引起人们普遍赞誉的作品，在外国并不能引起同样的反响；一部在国际上斩获殊荣的影片，在内地也可能业绩平平，这样的先例并不是没有。从这种意义上看，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并不是一件单靠行政命令就能够落实的工作，而是一个涉及各种行业、专业、学科的系统工程。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流行文化在这项系统工程中居于不可替代的前沿地带。

　　流行文化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们既是一种娱乐的来源，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资讯来源。“许多知识分子和批评家因为流行文化露骨的商业性而对它嗤之以鼻。他们认为流行文化所提供的只是大众娱乐而非信息，所以没有什么政治效应。” 也有人认为流行文化只是通过纯粹的市场力量和享乐主义来引诱人。 这些看法显然对流行文化是一种偏见。事实证明，流行文化对不同阶层、不同民族、不同信仰和不同利益群体的人都具有普遍的吸引力。用约瑟夫?奈的话来说，它的积极作用会使国家在推行其政治政策与国家利益时更加容易，也更加有效。

　　现在我们不能以封建社会旧中国的文化遗产、民国时代旧社会的文化符号作为我们国家惟一的文化标志，我们同时也需要能够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特征的标志性文化产品。我们不能以那些深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静卧在博物馆里的古董作为我们当代中国的文化标志。我们的文化产品必须要赢得大众的普遍心理认同。因为相对于经济、军事的硬实力，文化软实力属于那种“非强迫性、非强制性”的力量，它更多的是通过自觉、自愿的方式，而不是通过强迫、强制的方式让人们接受的软实力。没有普遍吸引力的文化只会成为一种文化传统，并不能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文化力量。因为文化从来就不是“停止在历史或自然过程所给定的东西上，而是坚持寻求增进、变化和改革。人不是单纯地问事物是怎样的，而是问它应该是怎样的。以这种方式，他能够通过确立超出实际状况的规范(超越性)，而突破自然过程中或历史过程中所产生的确定条件(固有性)，进而实现文化的历史性发展。”

　　我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主要的缺失不在传统文化领域。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在历史演变过程中逐渐汇集形成的一种反映民族特质和精神风貌的地域性文化，是民族历史上各种思想文化、观念形态的总体表征。我们的儒学、佛学、道教都是举世公认的文化思想宝库，是人类精神的巨大财富。我们的孔子与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一起被誉为影响人类历史的4位文化伟人。儒学所提倡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原则，被21世纪《世界人类责任宣言》尊奉为全球社会治理的黄金规则。事实证明：儒学具有跨越空间的普适价值与超越时间的恒久意义。可是，在流行文化领域，我们缺少标准化、系列化、类型化的大众文化产品，特别是缺少带有国家品牌标志的流行文化代表作。所以，我们应当按照流行文化的构成元素来配置中国文化产品的内容、来搭建中国文化产业的交易平台，来体现文化软实力。在这方面中国电影《建国大业》为世人提供了极其成功的范例。影片本来是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主旋律式作品，然而，作者采取了“全明星配置”的制片策略，出演者均由国内一线明星担当，明星作为流行文化的核心要素，被吸纳到这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中，使其赢得了高额的票房收入和良好的社会反响。

　　我们不能够再以远离大众的审美需求为前提、以放弃文化的消费市场为代价来完成我们艺术圣殿的营造。我们不能够把诸多具有市场效应的流行文化产品从我们的视野中划出去，而是应当把它们划进来。我们应当在流行文化领域拥有自己的“梦幻工厂”和“超级明星”，而不能把人类美好的梦想都留给好莱坞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要建构与提升国家的文化软实力，首先就要提高本土流行文化的核心竞争力。只有在流行文化领域具有核心竞争力的国家，才能够使其文化价值观在世界上广泛传播。韩国人没有把他们的传统艺术长鼓舞推向世界，而是把表现他们民族文化传统精神的电视剧、电影作品推向海外市场。日本人也没有把代表他们传统文化的国粹艺术歌舞伎推广到美国，而是把他们最时尚的动漫产品打入美国市场，日本现在动漫产品在美国的销售收入超过50亿美元，是日本钢铁在美国销售额的4倍。我们中国人了解日本文化同样是通过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姿三四郎这些来自于流行文化领域的大众艺术形象，日本在这些作品中从来就不会去追求那种深奥的哲理，而只是把那些容易被人识别与认同的文化意义表达出来。

　　这些年，随着印度在经济领域的崛起，印度开始在主流文化领域通过市场运作的方式来制造自己的文化偶像。他们拍摄了本国的“超人电影”《克里什》，并且特意安排与好莱坞的进口影片同时上映。印度的克里什与美国的超人一样戴着面具、身穿皮衣，拥有超常的速度和力量，但是他却按照自己的准则去拯救人类。印度的电影专家万西.朱卢里说：“任何印度英雄都要保持印度的传统价值观。所以，克里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肌肉，而是来自于大脑。这意味着印度将成为一个传统而智慧的国家，而不光是靠武力来解决问题。” 韩国一直在流行文化领域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打造自己的电影明星(大众偶像)。裴勇俊不仅成为韩国影视剧的一线明星、成为韩国争得亚洲娱乐市场的核心人物，而且也成为韩国商业品牌的形象代言人，其个人的明星效应对于提升韩国文化的市场竞争力与文化影响力都具有很强的推进作用。由此可见，各国都在通过市场化的方式来扩大文化产品的市场占有率，同时来增强本国的文化软实力。

　　我们在强调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时候，不能够把诸多具有市场效应的流行文化产品从我们的视野中划出去，而是应当把它们划进来。少林寺原来就是静卧在嵩山深处的一座古寺。一部电影《少林寺》(1982)使这座古寺名传四海。虽然它是一部武侠动作电影，当年的发行还受到海外某些右翼势力的阻挠，但依然有许多海外的爱国华侨在看了这部影片后毅然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因为他们从《少林寺》所表达的开放的文化理念中看到了中国的希望，领略到了新时代的曙光。时至今日，少林寺的文化资源依然在对中国的艺术创作产生积极的影响，在舞台剧《风中少林》、动漫游戏《中华小子》中得到不断的延展与传播，在俄罗斯中国文化年中，除了中国的京剧、歌舞演出之外，还有少林武僧团的精彩表演。俄罗斯总理普京不仅亲自登临嵩山少林寺会见少林寺武僧，而且还让自己的女儿学习中国少林拳法。包括好莱坞影片《功夫之王》和《功夫熊猫》都受到了中国武侠文化的影响。流行文化在增强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方面确实是一种可以进行利用和开发的重要文化资源。可见，在一种市场化的境遇中通过商业方式体现的文化软实力，有时比那种单纯地通过政府行为来推广的文化活动更具影响力。

　　从中国整个文化发展的历史要求来看，我们不能够再以远离大众的审美需求、以放弃文化的消费市场为代价来完成我们艺术圣殿的营造。我们应当在流行文化领域拥有我们自己的“梦幻工厂”和“超级明星”，“而不能把人类美好的梦想都让给好莱坞。”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流行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不论是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是文化的核心价值观，除了通过政府的公共职能机构进行贯彻之外，必须通过大众传播媒介以寓教于乐的方式进行广泛传播。建立公众对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和文化核心价值观的认同。“文化只有被大众认同并成为全社会行动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准则，才能成为整合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

　　流行文化的自身特质决定了它的文化传播职能必须通过市场化的方式、通过大众消费的渠道才能够真正完成。一味地依靠政府无休止的投资、不计经济效益的回报，不仅不利于电影市场的良性运作，而且也不能真正实现电影文化价值的有效传播

　　在艺术界、学术界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艺术创作的美学逻辑要尽可能地远离市场的商业逻辑，惟有这样才能够赢得历史的承认。有人主张，伟大艺术家不是像梵高一样，在有生之年不能获得商业成功的肯定；就是如科特那样，对身处商业世界的浮华表象感到绝望。某些批评家甚至认为，只有完全抵抗商业规则的创作者才是最优秀的。只要是依赖资本的艺术就都是不能被接受的文化垃圾。这种把艺术创意与文化产业截然对立起来的立场，不仅会阻碍文化产业的向前发展，而且还会蒙蔽我们对流行文化的真正了解。

　　在某些学者看来，流行文化、大众文化与经典文化、精英文化正好处于文化的两端，流行文化由于其对当下趋势的顺应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其发展过程中的衰退期，所以，它在美学上不能承担引领时代艺术走向的历史使命。可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流行文化都会被历史的潮汐所淹没，它的衰退只是相对于它的风行一时而言，许多流行文化经过岁月的荡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演变为经典。比如京剧，当年是典型的流行文化，它的演出场所与演出形式都是按照当时流行文化的方式来配置的。然而历经上百年的文化风云，京剧不仅没有灰飞烟灭，反而如同火中涅槃的凤凰实现了历史性的再生。

　　从流行文化转化为经典文化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要具备诸多客观的历史条件，但不管怎样，流行文化依然肩负着重要的文化传播责任，至少我们不能够把它从国家的文化发展战略格局中排除出去。牛津大学演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采用延伸进化论的理论，提出流行文化也会依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法则在社会上存在。在社会上最受欢迎的文化产物才能生存下来，继续繁衍。

　　中国的主流电影、电视剧作为流行文化的主导产品，作为大众消费的时尚性艺术，其潜在力量不可忽略。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并不意味着要把所有的文化产品不加区分地推向商业市场，而应当根据文化产品的不同内容，进行不同方式的扶助与支持，使它们能够在市场化的历史境遇中获得合理的生存空间，使优秀的文化产品能够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立于不败之地。我们确信，中国的流行文化在未来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进程中必然承担重要的战略作用。

　　电影、电视的流行文化特质决定了它的文化传播职能必须通过市场化的方式、通过大众消费的渠道才能够真正完成。一味地依靠政府无休止的投资、不计经济效益的回报，不仅不利于电影市场的良性运作，而且也不能真正实现电影文化价值的有效传播。所以，把市场竞争力的提高作为整个电影业发展的总体方针明确下来，是目前一个重要的战略抉择。如今，好莱坞越来越利用提高投资成本的方式来独霸全球的电影市场，他们把《阿凡达》这样的商业电影的投资提高到一个其他国家的影片公司根本无法承受的价位，利用数字技术制造无所不能的影像奇观，提升观众对于电影的观赏口味，最终想以经济的方式和娱乐的形式将其它电影挤出市场，达到其独霸世界电影市场的战略目的。

　　我们过去关于中国电影的讨论，曾经提出过民族电影的概念，关注的重点在电影艺术的民族特性上，目的是要把中国电影民族化的美学风格呈现出来，在艺术理念上提升中国电影的美学品格；后来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下开始把对中国电影的讨论改变为对本土电影的文化分析，强调本土电影在整个电影市场格局中的主导作用，意在强调中国电影产业在市场化进程中的独特价值；现在我们把电影与整个国家的文化发展和产业规划联系起来，表明我们对中国电影的认知正从一种艺术的、美学的范畴逐步进入到文化产业的范畴，又从文化产业的范畴纳入到国家发展的战略格局之中。我们应当把握住当今时代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充分利用流行文化这个体现与传播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国际平台，把中国的国家文化软实力提升到一个与我们民族的伟大历史传统、与我们当今重要的国际地位相一致的高度。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提高我国文化软实力研究”(批准号为08&ZD056)阶段性成果之一 （贾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