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说莫扎特是“天才”，我始终觉得，莫扎特应该说是“天性”，真正的“天才”是舒伯特。莫扎特似乎只为音乐而生，但舒伯特之天才则有多方理由：一、舒伯特寿数比莫扎特短近五岁，但写作数量却比莫扎特多将近一半。二、舒伯特没有专门学过作曲，完全是业余写作，随心所欲，凭本能而大彻大悟。三、舒伯特音乐感实在无人能出其右。无论旋律、节奏、和声、结构，一概无师自通，而且具有极大的前瞻性，预示着半个多世纪以后的音乐。他的“未完成”作品特别特别多，不是他写不下去，而是这位音乐大天才灵感来得太快太多太集中，以致往往同时写出七、八个开端，乐思如泉涌。前一首刚写四小节、八小节，另一首又迫不及待地奔涌而来，这使得舒伯特无法一首一首循规蹈矩地进行创作，以致现今留下一大堆不曾做完的“残片”。

　　舒伯特穷得潦倒，穷得饥肠辘辘，是有记录的。为了吃顿饭而在菜单背后写首歌，不知是否有点夸张，想来也是可能范围之内。他向当时的奥地利大公谋求宫廷乐长职位，精心写就的卑躬屈膝的求职信却被大公无情地扔进废纸篓。不但宫廷乐长做不成，连应聘一个音乐学校校长都做不成。作为一个社会人，舒伯特没有名气，没有财富，没有职业，没有地位，所以会“乏力舞青天”，但他在舞池中却舞得逍遥，舞姿翩翩。他作品中数量最大的是各式舞曲，圆舞曲、苏格兰舞、德国舞，大大超过最出名的抒情歌曲。一方面，他几乎天天出没于舞池，另一方面，又夜夜伏案灯前，写出表面欢快内里哀怨的揪心音乐来。

　　舒伯特的交响天才实在令人惊叹。他的乐思如狂潮奔腾，左冲右突，刚一开端立刻展开，全无“呈示部”、“连接部”之类的框框桎梏。但这样说决不意味着舒伯特的音乐无组织，恰恰相反，他的组织结构非常严密，非常精美。尽管他短暂的31年生命完全被贝多芬的巨大声名所覆盖，所笼罩，舒伯特也自认为是贝多芬的继承人，经常向贝多芬靠拢，借用他的音乐主题，模仿他的组织结构，但实质上，舒伯特与贝多芬相去甚远。单就音乐组织构造而言，贝多芬十分注意构架的严谨，但常常失之呆滞。而舒伯特则不同，他从本能上有一种“基因衍生”的天赋，不同于贝多芬老是喋喋不休地重复同一个“动机”，舒伯特可以从一个“细胞”通过变异而“衍生”出另一个新的形态，再进一步变异，产生第三个新的形态，以致表面看来“全新”的形态竟完全是从初始的“核心细胞”或者“基因”中变异衍生而来。舒伯特这种本事完全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证明了他超凡超时代的创造才能。这就是“音至义有托”的意思。

　　舒伯特音乐的节奏组织也极其灵活多变。他的舞蹈天性渗透在他每一个节奏的细节之中。充满弹性的节奏律动赋予他的音乐以内置的生动。他的乐句充满奇妙的回转曲折，音响令人眩目，和声超凡脱俗。在临死前短短三周内狂草写就的《c小调钢琴奏鸣曲》（D.958）、《A大调钢琴奏鸣曲》（D.959）、《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是他生命与死亡的“三部曲”。十二个乐章交错写就的这三部规模宏大、鬼斧神工的“三部曲”充满着出人意料的调性、和声、音响、色彩的转变，使人在暴力下窒息，在希望中呻吟，在绝望中颤抖，在黑暗中挣扎，在光明中彷徨。听听《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第一乐章的展开末尾，连续两次在降B大调和d小调上出现主题，如从天边云端飘落而下的天使遗落的两片羽毛，紧接着在中声区与低声区令人心悸的长颤音，令我的心脏为之破碎，裂成残片。

　　有着如此超凡脱俗的才能，舒伯特怎么也不想着出出名呀？他倒还真是个心平气和，不争名利的人，安于贫穷，安于默默无闻，只认为自己甘居贝多芬巨大名声庇荫之下，并不晓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其实大大超过贝多芬呢。我真想质问掌管艺术的七位缪斯之神，怎么就这样轻侮舒伯特这位金光灿烂的天才，短他的寿，夺他的财，削他的名，甚至不让他有足够时间把该写完的音乐写完…… （文/赵晓生）

　　(注：本文作者系中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音乐理论家与教育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钢琴艺术》杂志副主编、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上海音乐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