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赵季平《民族交响组曲——乔家大院》 

　　（一）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我想，赵季平的《乔家大院》音乐，应该是那时诞生的。要不，旋律音符中，那会有“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的光辉吐露？

　　听《民族交响组曲——乔家大院》，音乐的灵魂仿佛站在我的面前。这部长度为34分钟的作品，从谭晶那句凄美深情的“尘缘苦短，叹人间路长……”开始那一刻，音乐中所表现出的深度的人性与纯净、凄美与壮烈，震撼着人心，冲击着灵魂，使人沉浮于旋律音符的情感之中难以自拔。

　　很遗憾，今年早些时候，我无缘现场聆听它在北京的首演。然而，中国爱乐乐团的实况录音资料中，满堂喝彩声以及长时间的狂热掌声，再现了保利剧院首演时的盛况。

　　电视剧《乔家大院》在央视一经播放，收视率空前，亿万观众为之着迷。个中原因不仅仅是人物鲜活、爱情缠绵、剧情跌宕，还在于片子的灵魂——音乐的凄美。那里面，有一种人生经历了极度磨难与痛苦后看破尘世，大彻大悟后所产生出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极致的美”的平和。犹如马勒的《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以平和见其广大，以平静见其深远。”

　　这部电视剧音乐，经赵季平改编成《序曲》、《立志》、《爱情》、《商路》、《炼狱》、《远情》六个乐章的民族交响组曲后，音乐的深境和现实人格的“谐和之美”更加凸现。以至作品一经上演，即刻在圈内外引发强烈震动。作曲家的美妙辉煌之处在于，它用音乐语言，表现了一颗巨大心灵中的澎湃、深邃以及人生的顿悟，还带有些叛逆性的感情。它在思想性、民族性以及艺术性上的高度完美表现，是当代中国继《梁祝》后诞生的又一部伟大的、凄美的、壮烈的民族交响史诗。

　　这样评价，并不为过。一部经典之作的诞生，往往需要半个多世纪甚至更长时间。我大胆预言，这部创作手法高超，民族色彩鲜艳、旋律清新优美的“交响音乐民族化”的典范之作，将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它会得到验证。

　　艺术中的巨大作品，一定含有某种美的属性，这种属性往往很特殊。那么，这种“特殊属性”，又是什么元素构成的？我无意去研究探讨高深的作曲技法，曲式的结构以及复调的展开等问题，那是音乐学家感兴趣的事。我想要探寻的是：赵季平音乐中所产生的一个个人性之谜。

　　譬如，那富有神思幻境般的金色旋律，是从那条“神河”中流出的而且总不断流？他精神王国中的神秘语言，缘何能一次次溶化成难以捕捉的美，显示出音乐的伟大和直接，在人的心灵中引起共鸣？还有，寓寄于音乐中的“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之艺术意境由何而来？

　　我在前不久发表在《文汇报》上的长篇访谈《音乐奇才赵季平》一文中写道：“没有一本书，不是一个作者的灵魂，没有一部音乐，不是作曲家心灵的本质。因此，写赵季平，需要从家传、哲学、美学以及人性上去思考，才能下笔。”话虽这么说，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也很可能徒劳无获……

　　（二）

　　将45集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中三个多小时的配乐，改编成一部民族交响组曲，仅构思，赵季平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无疑，《民族交响组曲——乔家大院》，是作曲家近年来最为神思的倾心之作。

　　这部作品在思想性、民族性以及艺术性上的高度完美表现，令人惊叹。它让人看到了作曲家深厚的人文功底和学养，创作技法上高超的过人之处。

　　在《乔家大院》第二乐章《立志》中，音乐一改《序曲》中的凄美深情，低沉而铿锵有力的节奏反复出现，简洁的音乐语言，寓意着人生的痛苦思索和豪迈之气，突出了主人翁“货通天下”、“汇通天下”宏愿大志的主题。作为一种力点，它贯穿在整部作品中，再现出一个民族奋发向上的精神。尽管赵季平一再表露《乔家大院》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生活：“曾两次去山西采风。从晋南到晋中，最后到了忻州。在那儿，听了很多民间音乐。创作一开始，很快就进入状态。很多非常重要的主题，都是内心的自然流露。”但是，自然流露中的“人生的脚步声”，其蕴涵的思想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值得化点笔墨谈论的是，这部作品中的民族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结合。换句话说，也就是“交响音乐民族化”问题。

　　在中国民族管弦乐队盛行“大而全”、“交响化”的今天，有着非常传统地域色彩，鲜明个性以及独特表现力的民族乐器，一件件被毫无美感地堙没在大乐队的庞杂音响中。

　　赵季平则反其道而行，几十年的创新探索，他善于发掘以及用多种手段和可能性来揭示一件民族乐器的特定表现力，将其放入十分恰当的位置，从而使民族性与艺术性达到最佳糅合。也就是说，他的音乐，能将东西方的音乐形式完美结合，写出震撼人心的东西，面向音乐大众，使人人都能在一种音乐体裁中认识到它的美。这给音乐家、作曲家们留下了值得深思的启迪。

　　这种“一手伸向现代，一手伸向传统”的成功范例，在赵季平以往的影视音乐作品中随处可见。

　　不妨引用专家饶余燕的一段很到位的评论：“作曲家的出新不但表现在民族气息与现代意识的结合，还表现在他有意识地根据影片的风格突出富有特色的民族乐器主奏，其音质个性与影片总体构思如此协调，令人难以忘怀！如《红高粱》震天撼地的唢呐群，《菊豆》的远古幽灵般的埙，《五个女子和一条绳子》中娓娓诉说的南音尺八，《天出血》中荒野呼唤式的排箫独吟，《心香》清馨飘逸的箫和古琴，《霸王别姬》中倾诉心声的京胡，《活者》优哉游哉的板胡声，《炮打双灯》深层开掘的大笛，《风月》中揉滑点描的声声琵琶，《往事如烟》点题画睛的三弦，《日光峡谷》潇洒骠悍的马头琴，还有《黄土地》的阵阵腰鼓和多层次运用的京剧打击乐……如此大量地运用各种民族乐器主奏，与交响乐队等多种音响组合，开创了电影音乐创作民族风韵的又一途径。”

　　而在《乔家大院》的整部作品中，赵季平用别人从未用过的素材、用新的、不同与过去的方式在不断丰富自己的艺术。他以气势庞大的交响乐队为依托，运用了独唱、合唱、二胡、唢呐、笛子、打击乐、琵琶等多种人声和乐器，用“交响音乐民族化”营造出一种“非常美”。最为叫绝的是，晋胡和二股弦这两件不起眼的地方戏剧色彩的特色乐器的运用，可谓匠心独运。

　　第一乐章一开始，低音提琴奏出了缓慢的段落后，晋胡、二股弦的出现，那缠绵、有穿透力的音色，一下子使音乐变得非常明亮，它直奔凄美的音乐主题，又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古老的山西。既准确地表达感情的内容，又表达感情的强度。它像是一种灵魂的语言，借声音抒发深邃的喜悦或悲哀，超越自然感情之上，使音乐有了灵魂。这高超的“点金术”，有着“一步跨到未来”的惊人之处。

　　在表现爱情主题的乐章中，作曲家让二胡作了心声的大段独白，拟人化的琴声，犹如在轻声细语地诉说。而唢呐与交响乐队的出现，又诉说了另一个女人对深爱的人的倾慕，最后却很无奈地面对“春去秋来，叹世事沧桑，算人生成败相当”的悲惨命运。

　　在这部作品中，凄美音乐中的哲理情思，犹如东坡先生论唐代大诗人兼画家王维（摩诘）的《蓝田烟雨图》时所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妙！

　　（三）

　　小提琴大师吉顿.克莱默曾对我说：“我在精神上、情感中总处于一种状态，那就是在一直寻找音乐之神，它在哪？”

　　从《乔家大院》的音乐中，或者说在作曲家数十年的音乐创作中，赵季平一直在寻找“音乐之神”。

　　赵季平说：“我信奉一种原则，干每件事，都要有一颗平常心，踏踏实实地去做，丝毫没有其它杂念。但有一点我却常常想：那就是如何达到我想追求的艺术效果。因为，每写一部片子，我所考虑的是更多的是，把以前的东西有意识地往回撤，寻找新的感觉，达到的新的艺术效果。”

　　作曲家所说的这种“平常心，丝毫没有其它杂念”，其实就是人生的“无我之境”。既美学上所说的“静照”。它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澄明之境之时，物象呈现灵魂生命，也是灵感、美感空灵飘来的时候。

　　譬如，电视大片《大宅门》的音乐创作，赵季平在无我之境中神思飞来，仅仅用了十天时间就完成了音乐创作，而且是一部力作；《红高粱》中的最难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曲，所用的素材是山东的地方戏曲柳腔和茂腔，结果演员怎么也唱不好，一番思索后，赵季平灵感顿生，改用夯歌，在行腔上又加进了花腔唱法，成了！

　　艺术意境空灵飘来，同样也出现在《乔家大院》音乐中。

　　音乐中有一段‘咚呛里格咙咚呛’的男声合唱，令人拍案叫绝。这个画龙点睛之笔，使整部作品马上立了起来，它既有了土腥味，又有了时代的血肉，音乐有了高度，活了！许多音乐前辈一听就说，这是高人！

　　赵季平说：“那‘咚呛里格咙咚呛’的合唱是什么呢？我写这时，导演说要用男声。但我老觉得，戏中的乔致庸已经很张扬了，如果再用男声唱，内心的东西挖掘不出来，我建议用女声，由男声伴唱，意在表现人生的一种脚步声。想到这，我的旋律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很奇怪！那句‘咚呛里格咙咚呛’的虚词里，蕴涵着一种民族精神的升华。”

　　这就是艺术家寻找的“音乐之神！”

　　李斯特说：“音乐是从心灵活动吸取营养的，心灵活动越活跃，方面就越广。从而沉入一种凡人所不能测知的状态，我们常把这种状态说成是‘沉浸于冥想世界’或是象黑格尔所说的‘灵魂的解放’。

　　作为一个声望卓著的电影音乐大师，赵季平的无我之境还表现在为人的谦和仁厚古朴，淡泊名利之中。音乐界的罗艺峰先生对此曾撰文发出质问：“……赵季平却没有这种幸运，迄今为止，中国最有声望的乐评人和重要的音乐刊物，都还没有发表过有关这些极不寻常的音乐及作者的有份量的评价。音乐圈中人远不如他的那些合作者、那些电影哥们对他的音乐理解得那么深，说的那么漂亮。”

　　可赵季平呢？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他旁若无骛，走入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人生澄明之境。幽淡的境界背后，潜隐着神思奔涌的激流。

　　正因为如此，他的音乐中，飘逸着才气、灵气与大气。

　　这种才气、灵气，是在人与自然的对话中，积累了深厚的人文功底和学养后在艺术上的自然流露；而这种大气，是作曲家“与天对话”后所吸纳了“北斗为杯，江水作酒”的情操与气度后，在音乐中的闪光。

　　于是，也就有了时代经典之作《民族交响组曲——乔家大院》的诞生！ （施雪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