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柴科夫斯基出现在餐厅时，不知为什么他的神态有些异样。他从来没有这样漫不经心，别人和他说话，他也答非所问，而且，居然把盛冷水的杯子送到嘴边。“啊，怎么如此乱来!”和他在一个餐桌上的人们皱起眉头。当时霍乱流行，喝冷水等于自杀。周围的人们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人们的担心不幸而言中了。第二天早上，柴科夫斯基发起高烧，吐泻交加。请来名医贝田森，但已经无法救治了。在他幼年时夺去了他母亲生命的霍乱，又袭击了他。典型的霍乱症状出现4天之后，1893年11月16日凌晨3时，柴科夫斯基像燃尽的蜡烛，停止了呼吸。因为柴科夫斯基的死来得太突然了，所以甚至有人猜测他是自杀。他们说柴科夫斯基绝不会由于漫不经心而喝冷水，他也许是因为《第六交响曲》(悲怆)首演未获成功，悲观情绪使他故意喝了冷水。
    的确，在他逝世的9天以前，在彼得堡举行的《第六交响曲》(悲怆)的首演未获成功，但是，因此就推断柴科夫斯基选择了死亡，那也未免太轻率了。阅读一下他和好友之间的书信，就可知道他当时在头脑之中丝毫也没有死的意识。例如，《第六交响曲》首演之前在莫斯科和柴科夫斯基相会的好友柯西金在回忆录中断言：“认为柴科夫斯基的死与《第六交响曲》之间有牵连是无益的。有的人想在这部乐曲中寻求死的预兆以及生者的最后的遗训；然而，我和柴科夫斯基最后相见时，丝毫也没有那样的迹象。”柯西金还说：“柴科夫斯基年轻的时候曾经怕死，但是，当他接近老龄以后，那种恐惧早已无影无踪了。”柯西金的叙述是探索晚年的柴科夫斯基创作《第六交响曲》时的思想状态的关键。当我们追溯柴科夫斯基完成《第六交响曲》的过程时，1890年(柴科夫斯基50岁那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首先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就是这一年的9月，和他保持了13年通信关系的梅克夫人忽然单方面同他断绝关系，并且停止了金钱上的援助。因为当时梅克夫人的赠款约占柴科夫斯基总收入的三分之一，所以是个不小的打击。然而，比这经济上的打击更重的是他心灵上的创伤。一向以为那位热爱他的艺术、豪爽地给他经济支援的金玉满堂的遗孀和他是牢不可破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柴科夫斯基，忽然察觉到他只不过是被有钱的女人因为一时的需要而玩弄，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第二年(1891)春。他从这次打击中尚未完全恢复原状，就被邀参加纽约卡内基大厅开幕典礼。他初次踏上美国土地，在纽约、华盛顿、费城、波士顿各地指挥乐队，受到热烈的欢迎。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声誉在美国高出欧洲lO倍，新大陆的见闻，样样使他感到新奇；但是，他并没因此而欢快，当他一个人在旅馆时，他就泪流满面，梅克夫人的事成了他的不解的心病。归国以后，他从弗洛洛斯科耶搬到库林，虽然新居在街边，但庭院雅致而恬静，他觉得很舒适。他立刻开始写作歌剧《约兰塔》和芭蕾音乐《胡桃夹子》。当年11月3完成了歌剧《约兰塔》。第二年，1892年3月写完了《胡桃夹子》。这两部作品于同年12月初在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同时演出。但是，首演的评论平平。柴科夫斯基看到自己的创作的效果以后，又去旅行。途中，他酝酿了一部新的交响曲，优美的旋律像泉水一般涌现出来。他旅行归来，来不及消除旅途劳顿就立刻提笔疾书。于是，《第六交响曲》(悲怆)诞生了。二月初，柴科夫斯基给侄儿达维多夫写信，报告他的创作十分顺利。他说：“我现在感到很愉快。我在旅行当中构思了新的交响曲……回来就立刻提笔，进行得相当快速，不到4天就写完第一乐章，而且，其余的乐章已经胸有成竹……我知道我还能工作，这使我非常高兴。恐怕你也想象不出我有多么高兴呢。”不料，自那以后，他的创作却迟迟没有进展。因为他必须为出版社的紧急要求而写钢琴曲和歌曲，而且频繁地往返于莫斯科、哈利克夫和尼吉尼.诺夫哥洛德之间。而且，五月初，去英国，接受剑桥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参加典礼。在6月1日的授予博士学位典礼上，他和格里格，圣一桑，以及包伊托、布鲁赫等人一同获博士学位，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后获得的殊荣。他从英国回来的路上，到蒂罗尔，饱享阿尔卑斯山的清新空气，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归国之后，重新投入《第六交响曲》的创作，8月24日完成了配器和钢琴谱。10月28日，在彼得堡俄罗斯音乐协会的演奏会上，柴科夫斯基亲自指挥演出了《第六交响曲》。但是，反应不佳。也许是由于这部乐曲绝望的情绪和异样的阴暗使他碰壁，演奏员和听众都表现得十分冷漠。第二天，弟弟莫德斯特吃早点时到哥哥的房里，柴科夫斯基正在为这部新交响曲想标题。因为出版商尤根森希望他加上标题。两人思考很久，也想不出一个贴切的标题。忽然，弟弟莫德斯特说：“哥哥，题为‘悲剧’怎样?”柴科夫斯基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他说：“……叫作‘悲怆’怎样……”弟弟叫道：“很好，悲怆!就以它为题吧……”于是，立刻写在总谱上。那么，“悲怆”的含意又是什么呢?柴科夫斯基给达维多夫的信中说道：“这次的新交响曲加了标题，那标题对于所有的人都像是一个谜。它是主观的，我在旅途中就在头脑中作曲，我几次泪……”然而，仅此一点仍然无法理解柴科夫斯基在此曲中要表达什么。
    许多人认为，被称为“伤感作曲家”的柴科夫斯基，由于病态的内向和神经质的忧郁性格以及过去家庭的不幸，所以产生了这个标题。但是，我认为应该另有解释。虽然艺术家的作品有如其人，作品当中包含着他的个人成份；但是，仅仅局限于此，视野就未免过于狭窄了。那么，他所指的“悲怆”又是什么呢?简言之，那就是笼罩着整个俄国的黑暗。我认为柴科夫斯基所要表达的是在铅一样沉重的天空下，挣扎在深渊里的民众的绝望和悲哀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表达了要摆脱那一切压迫而谋求生存的人们的徒劳的热情。翻开从柴科夫斯基出世的1840年到这部《悲怆》诞生的1893年的俄国历史，就会发现他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当然，不仅是柴科夫斯基一入，还有契柯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呼吸着阴暗的空气。席勒说“艺术家是时代之子”。神经比常人倍加敏锐的柴科夫斯基对当时俄国的阴郁与绝望的空气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有一次，他这样写道：“做一名艺术家，有多么幸运啊。因为，在我们切身体会到的极为残酷的时代里，只有艺术，能使我们摆脱沉闷的现实。”他从未直接参与政治，但是，他的这些话，显然表达了他绝不是政治盲人。如果单单把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所具有的阴暗和悲伤归咎于他的性格，那就未免过于肤浅了。我希望读者不要忘记，他的音乐的阴郁和悲哀代表了，那些被置于黑暗的深渊里的、面临着窒息的那个时代的全体俄罗斯人的阴郁和悲哀。因此，为了更深刻地体会此曲的真善美，最好读一读俄国历史，那么，此曲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才会一一被你深刻地领会。柴科夫斯基死后，此曲再演，也许是由于听众懂得了它的含义，场内一片哭泣。斯塔索夫针对这部交响曲说道：“……这部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登峰造极的作品。……恐怕，这在音乐史上是空前的，把精神生活写得如此深刻，作曲家所表现出如此非凡的才能以及该作品所具有的美感，都是空前的。”列宁格勒果戈里大街上，至今还保存着柴科夫斯基终焉之地，共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