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大赛大提琴冠军竺倍亮访谈
来源:舞台与生活 编辑:心韵 2014-10-31 14:40:00
和大提琴家漫步在莱比锡的老城区,遇到了许多刚刚听完她音乐会的观众,在托马斯教堂旁,在咖啡店的门口,人们依然热情地鼓着掌对她说:Brava,你太棒了。这位获得了第十八届巴赫音乐大赛冠军的中国大提琴家值得被更多的观众所认识和了解,她叫竺倍亮。
时间:2014年6月15日
地点:莱比锡托马斯教堂旁的老咖啡馆
倍亮,中午在莱比锡市中心“旧交易所”的室内音乐厅里听了你的独奏音乐会,你演奏了两首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以及J-C-F和C-P-E巴赫的奏鸣曲,从头至尾我都被你的演奏深深吸引和感动着。音乐会门票在开场前已经售罄,在门口还有几十位等票的热情观众,而这一路走来又遇到了这么多向你喝彩致敬的欧洲观众,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非常感谢,这次作为获奖选手被巴赫音乐节邀请回来开独奏音乐会,我也感到很荣幸。这里的观众很热情、亲切,听说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巴洛克音乐学者和爱好者来参加这个音乐节,所以整个活动的气氛和水准都非常好。
你在第十八届莱比锡国际巴赫音乐大赛中获得了大提琴/巴洛克大提琴组的第一名,同时你也是这项比赛从1950年建赛以来首位获奖的中国选手,并且直接就取得了这样突破性的好成绩。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当时参赛的一些情况,包括你所演奏的曲目。
嗯,这个比赛首先有一个预选过程,需要给组委会寄一张我的演奏DVD。来到莱比锡之后要进行三轮比赛,第一轮从J-S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前三首当中(BWV1007-1009)选择一首来表演,我演奏的是其中的第三首(BWV1009)。另外还演奏了两首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分别是欧瑅兹(Diego Ortiz) 的利切卡尔(Ricercare)和博凯里尼(Luigi Boccherini)的C大调奏鸣曲。比赛是以巴赫的作品为主,但是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也要求演奏,时间跨度大概最晚可以到贝多芬的作品。第二轮是从BWV1010-1012里再挑出一首,我演奏了降E大调第四首(BWV1010),另外还有一首贝多芬A大调大提琴奏鸣曲No.3。喔,这一轮有一首必拉的曲目,是巴赫的学生基恩贝格(Johann Philipp Kirnberger)的大提琴奏鸣曲。进入到第三轮决赛又分成了两次来比,第一场我演奏了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第六首(BWV1012),在这个环节评委会从目前的六个选手中筛选出三个人,参加最后一场总决赛。决赛要求演奏协奏曲,我演奏的是海顿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Hob. VIIb:2 op.101)。嗯,所以整个比赛下来还是演奏了很多曲目的。
比赛是现代大提琴和巴洛克大提琴在同组进行的,你当时选择的是巴洛克大提琴对吗?
没错。在参赛前我要先做一个决定,是用现代大提琴还是用巴洛克大提琴来比赛。那时候我想过,可能拉巴洛克大提琴不容易赢的,因为不够炫,弦会走音,而且声音容易拉破掉。现代大提琴的钢丝弦不太容易拉坏,可巴洛克提琴的羊肠弦就比较容易出问题,还很可能会发怪音。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拉巴赫作品的话,羊肠弦会非常有他的味道。可能对我来说,尤其是因为来巴赫最后工作生活的地方比赛,所以用巴洛克琴来演奏特别有意义吧。然后……就决定用巴洛克大提琴了(笑)。
说到巴洛克大提琴,以及你在茱莉亚音乐学院时还学习过的维奥尔琴(Viola da Gamba)这两件乐器,它们都是属于文艺复兴、巴洛克这一段特定时期的古乐器。刚才也提到了从乐器本身的制作结构上来看,它们和现代大提琴之间是有一定差别的,比如这两件古乐器都没有撑脚,需要用腿夹住琴身,弓子也不大一样。
对的,现代提琴的弓子形状是弯进去的,所以弓头特别有力量,可以比较容易传送。但是巴洛克琴的弓子是这样凸出来的,因此声音的一些状态会反应得特别快。而Viola da Gamba的握弓方法又是完全不同的。另外巴洛克大提琴的弓头要轻很多,因此操纵起来更灵活,尤其是在演奏快的段落时,可以拉得很灵巧、短促。
刚刚在听你的现场演奏时被你整场都非常精确的音准震撼了,在控制音准方面巴洛克大提琴会更难吗?在练琴和具体的控制方面你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方法呢?
嗯,谢谢你。音准方面,羊肠弦我觉得比钢丝弦要难一些,我也不好说具体是为什么。可能一方面羊肠弦比钢丝弦要粗很多,所以按弦时比较容易歪掉。不过羊肠弦如果按弦非常准确的话,你会感觉到更加和谐丰满的泛音效果——这是它的一个特色。说到练琴,巴洛克提琴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技术是“Messa di voce”(从弱到强再回到弱的一个长持续音技巧),就跟在声乐练习方面是一样重要的,考验的是控制力——在很多关于巴洛克作品练习方法的书里面也提到了这样一个技术的重要性。还有就是基本的上弓、下弓方面的练习,针对的是弓子的掌控和稳定性方面吧。别的也没有什么很特殊的方法。
嗯,那再说回比赛这个话题。你觉得赢得了巴赫大赛的第一名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吗?进一步说,对于一个年轻音乐家的职业生涯来说,比赛的意义有多大?
其实对于个人来说没有特别的影响,因为做人还是要这样做下去(笑)。比完赛之后我觉得对自己更加严格了,反而获奖后有一段时间感觉好像听自己拉曲子总是会想着,够不够好呢?我到底在表达什么,我拉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让观众有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而这一点其实是最重要的,因为表演就是和观众的传达和交流。但是最终还是要摆脱这些压力,因为带着包袱是演奏不好的,对于观众反馈的关注和我行我素地处理音乐之间是要找到一个平衡的。对于事业来说,赢了比赛是一个阶段性的肯定,但赢了比赛不能代表以后,最重要的还是要继续脚踏实地,在比赛之后要付出更多努力。
比赛对于职业生涯来说是一个机遇,但是每个赛事的具体情况不太一样,像巴赫大赛相对来说在市场运作方面比较低调。大赛的主席罗伯特-莱文(Robert Levin)每次讲话的时候也都会强调,对音乐本质的追求是比赛的初衷,我想这样一种宗旨和对巴赫这位音乐家的性格以及音乐的理解也是密切相关的。当然主办方也希望通过音乐本身的力量扩大比赛的国际影响力,这样也会吸引更多优秀的选手来参赛。
在美国学习巴洛克乐器演奏,老师们会更注重对于音乐哪些方面的把握和理解呢?对于古乐演奏(Historical Performance)来说,本真诠释是不是一个非常被强调的环节?
在美国学习的时候,像我的老师史蒂芬-多恩(Steven Doane)很注重音乐的表达。他会教技术上的东西,但是他认为技术是以表现力为出发点的。最终的理解和呈现其实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也不应该都一样的,那还有什么意思(笑)。在我教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原则。有学生会来问我说:你觉得我在技术上应该主攻什么,我总是回答说,如果你都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怎么知道该提高什么呢?所以技术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为你要表现的音乐而服务的。
我现在还正在读一个音乐人类学(Ethno-musicology,亦译为民族音乐学)的硕士。因为我对不同语境下的文化现象很感兴趣,而学习的初衷也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现代的古乐演绎中含有复原的意图,但是否体现的是现代人的需求?理查德-塔鲁斯金(Richard Taruskin)早先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发表的文章中就提到过,“Historical Performance”实际上符合的是现代人的想法。我觉得人有一种更新的本能,社会也一直在更新,这个社会中需求的哪些东西促使我们在传统的基础上去追求“新”的演绎方法?音乐和社会的相互折射也是我在学习音乐人类学的时候很感兴趣的一点。音乐的演绎是对时代的反映,也有我个人成长过程的投射。对此我也采访过很多在美国的老师和一起合作的音乐家,对这个问题我也还在不断地思考和学习。
我在学习和演奏巴洛克音乐的过程中,也有些特殊的体会,比如对于谱面解读的准确性或者说合理性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在这方面需要有从理论学习到个人思考的充分积累。像通奏低音(Basso continuo)的处理,装饰音的发挥,音乐表情的频繁转换,这些都是巴洛克时期的作曲家留给当时包括之后的演奏者的一个巨大空间,但同时又不能脱离一个合理的框架。
是这样的,巴洛克音乐之所以吸引我的重要的一点是,它让我觉得自由。巴洛克时期的音乐结构是比较不一样的,例如一首相对简单的两个声部的作品(就像我刚才演奏的J-C-F巴赫和C-P-E巴赫的奏鸣曲),谱面上就两行,再加下面伴奏的通奏低音。从这样一个简单的谱面出发,你要考虑和弦是什么,和声的排列和低音走向是什么,在这些和弦中,哪些带有一种痛苦的感觉,哪些是让人放松的——这方面的考量特别重要,因为巴洛克音乐的音色和情绪不可能一直是一个样子。另外,巴洛克时期的作品和浪漫主义时期不一样的是,作曲家没有在谱面上对于演奏表情标注得很细致,有时候可能什么都没标明,所以演奏者很可能会觉得在失去传统解读的情况下,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表现,或许反而会认为这样的音乐特别平淡无趣。实际上巴洛克音乐的变化非常丰富,音乐中充满了语气转换和倾诉感,每一个音程、和弦所表达的情绪也不一样。比如碰到一个增四度,那绝对不可以很随便地拉过去,那样的话意思就没有了。而且音乐就像讲话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法,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不同的版本有它自己的味道。我在刚去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有一次和铃木雅明(Masaaki Suzuki)先生合作巴赫的作品,我当时担任第一大提琴,在为声乐伴奏的过程中特别能感受到语言、语气和音乐的关系,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体验。
除了在研究生阶段学习巴洛克大提琴之外,你在十九岁刚去美国的时候学习的是现代大提琴,而且我之前也看到了你除了拉巴洛克作品,也拉过二十世纪作曲家,比如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的作品。
是的,其实我在本科和博士阶段都是在学习现代大提琴。除了巴洛克之外,我也喜欢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音乐,比如浪漫派的音乐,像舒曼、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的很多作品我都特别喜欢。学过巴洛克作品之后再来看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会觉得有更多感受。我在伊斯特曼读博士的第一年上过一门“十九世纪表演实践(performance practice)”的课程,课上老师讲到了浪漫主义时期的拉琴方法。当时的大提琴其实还是主要用的羊肠弦,特别是上面的两根弦是没有包裹的那种纯羊肠弦,撑脚也并不普遍,在演奏时不会一直揉弦,所以其实当中有很多东西是有延续性的。在学习这门课的时候我也觉得内容是很新颖、很有意义的。
在浏览你之前的访谈时看到了这样一件趣事,就是你12岁的时候听到了上海古典音乐电台播放了一段非常好听的音乐,后来知道了是泰勒曼(Gorge Philipp Telemann)的作品,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特别关注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了。在上海的学习为你打下了一个重要的基础,在美国学习包括参加了像茱莉亚“415古乐团”等一系列演出的经历可以说为你敞开了一扇更大的窗。
是啊,当时从上海的古典音乐电台中听到了好多好听的音乐,还记得有一个叫“音乐风景画”的节目,特别喜欢。我从幼儿园就在上海的一所音乐幼儿园念,当时和邹旭平老师学习大提琴,一直学了十四年。邹老师一直讲究要我看大提琴之外的东西,比如歌剧、芭蕾舞等等,后来是林应荣老师和秦立巍老师教我,他们又带给我很多耳目一新的东西。像秦老师虽然不是专门搞巴洛克音乐的,但他是第一个跟我说:把巴赫的作品拉成你想要的样子。“我想要的样子”,我回去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处理得到底怎么样,但他反而就喜欢我的想法。所以在国内的教育给我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
就像你说的,在学习的过程中不仅有专业老师的影响,还有很多收获是从演奏室内乐或者拉伴奏的经历中得来的。尤其是巴洛克音乐,不是管好自己的乐器就可以了,比如在室内乐当中你负责拉一个基本旋律,但你能学到跟和声、跟整体情绪有关的东西,所以在茱莉亚的两年学习对我影响很大。对于大提琴来说,独奏作品不像小提琴那么多,所以大提琴在一个“组”里发挥作用要更常见。有的时候它可能光是伴奏,有的时候又是一种很炫技的伴奏。在我拉过巴赫的康塔塔作品之后,再回头理解纯器乐作品,会发现听的方式不一样了。当然这样的经历不只局限在巴洛克音乐的表演上,对于所有搞演奏的人来说,他和别人的演奏能够完全融合的经历也会为他的独奏多带来一种表达方式。有时候我会假装旁边有一个人在配合我(笑),拉出来的东西会完全不一样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经历是小时候学钢琴,在伊斯特曼的时候又学了管风琴。在用大提琴拉巴赫组曲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在管风琴上的话应该怎么表现出来呢?比如在某些位置可以幻想着:这里如果在管风琴上的话需要用脚踏板表现不同的音色和层次,那么音乐中的语气就会不一样。特别是pedal point(持续低音)的那种和声持续感,是通过学习管风琴而得到了更多的理解。所以私底下我还挺想当个管风琴家的,就是太难了。(笑)
在采访你之前我也和此次与你同行的菲比-卡莱(Phoebe Carrai)老师聊了一会。卡莱老师是在北美和欧洲都非常活跃的音乐家,她早先曾在萨尔茨堡随哈农库尔特(Nikoulaus Harnoncourt)大师学习古乐,后来又加入过科隆古乐团。她说你是她最喜欢的学生,你的演奏太有感染力了,应该创造更多的机会,把你对音乐的领悟和更多人分享。
嗯,我也很希望能和国内的音乐家和观众有更多的分享交流,能把我的音乐带给更多国内的朋友们听。这么多年在外求学,很想念家乡和朋友们。
访谈正式结束后倍亮和我进到托马斯教堂小坐了一会儿,还不时碰到了些认出她的观众。她说当时获奖后,选手们在托马斯教堂里举行了一场音乐会,并且现场录了音——“在这里拉琴感觉太神圣了,所以那时有种别样的紧张。”在教堂外的咖啡店聊天时,她说很喜欢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因为这里就是巴赫每天的必经之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我们会有种时空的错位感,仿佛可以触碰到历史。
在和倍亮接触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她身上所具有的双重性。她的性格既像大提琴一样沉稳包容,同时又非常开朗质朴;在专业上她有着高度的专注和热爱,而从学习的广度上又能够看出,她对于寻求更大的空间是有想法和野心的。“我不喜欢排除掉可能性”,这是我在和她交流时格外喜欢的一句话。
竺倍亮,曾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学习大提琴专业,后就读于伊斯特曼音乐学院,获学士学位。硕士阶段就读于茱莉亚音乐学院,获得古乐演奏硕士学位。现于伊斯特曼音乐学院攻读演奏博士学位。获2012年第十八届约翰-萨巴斯蒂安-巴赫国际大赛大提琴组第一名,荷兰-美国音乐协会国际大赛第二名。曾与威廉-克里斯蒂(William Christie)、铃木雅明(Masaaki Suzuki)、莫妮卡-休格特(Monica Huggett)等著名音乐家合作。
莱比锡巴赫国际音乐大赛于1950年首次在莱比锡举办,是目前重要的国际性音乐赛事之一。1964年-1996年期间每四年举办一次比赛,自1996年起改为每两年一次。比赛的专业方向分为:钢琴、羽管键琴、小提琴/巴洛克小提琴,或管风琴、声乐、大提琴/巴洛克大提琴,两组专业每两年交替进行比赛。参赛选手在16-33岁之间。历史上曾在该项比赛中获奖的著名音乐家包括:约格-德慕斯(Joerg Demus),卡尔-里希特(Karl Richter), 米夏尔-桑德林(Michael Sanderling),西蒙娜-柯蜜斯 (Simone Kermes)等。
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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