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三月的海雾尚未散尽，早市青石板洇着咸涩的湿痕。渔船归港的号子声穿透晨霭，鸥鸟掠过赭色礁岩时，我正站在斑驳的鱼摊前犹豫。裹着油布围裙的汉子突然劈开一条鲅鱼，银蓝色脊背在朝阳下划出冷冽弧光，鱼尾溅起的水珠竟让我想起李贺那句“老鱼跳波瘦蛟舞”。黄草纸裹住的不仅是海之精魂，更是八年前母亲灶台前的那缕烟火。

　　刀刃剖开鱼腹时，血珠沁入杉木砧板的纹路，蜿蜒成褪色的珊瑚枝。细刺在日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恍若《考工记》中记载的“鱼乙之骨，玉质冰清”。指尖猝然绽开殷红，疼痛如潮水漫过记忆堤岸——母亲龟裂的拇指常年贴着膏药，却总能在谈笑间将鱼刺悉数摘净，仿佛那些锋利的往事，终究会被岁月磨成温润的珠粒。

　　钢刀起落如雨打芭蕉，砧板震颤着承接这场海陆的交欢。肉糜渐次化作初雪，混着翡翠色的韭菜碎，在青花瓷盆里堆砌出微型山水。和面时七次注水的古法，原是母亲从潮汐涨落间悟得的真谛。面团在掌中舒展蜷缩，像极了月下涌动的浪，白居易“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的韵致，竟在面粉簌簌落下的晨光里悄然复活。

　　面皮在擀面杖下绽成满月，边缘却总倔强地蜷曲。包馅时虎口漏出的汁水，在瓷砖上晕开深色花纹，如同涨潮时沙滩的神秘符咒。第五个歪斜的饺子卧在篦帘上，褶皱里盛满正午的阳光，竟有几分八大山人画鱼的拙趣。父亲倚着门框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欲说还休的叹息漫过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最终凝成窗台上盐罐折射的七彩光斑。

　　“三把盐定海”，母亲的咒语随蒸汽升腾。饺子在滚水里浮沉，宛如月夜归港的舢板群。咬破面皮的刹那，海风裹挟暮春的韭香破空而来，鱼肉的清甜在唇齿间层层荡开，恰似张岱笔下“海错江瑶，不足比其洁也”的至味。父亲咀嚼时银发微微颤动，第八个空碗映出他眼角细浪：“少了一勺猪油润色。”话音坠入盛满月光的瓷盘，惊醒了母亲碗中那片微漾的海洋。

　　暮色漫过贴满旧挂历的砖墙，最后几粒鱼鳞在阴影里明明灭灭，恍若《海错图》遗落的残页。潮声穿过纱窗褶皱，将厨房氤氲成透明琥珀。母亲的蓝布围裙仍在记忆深处飘荡，而我的指腹已生出新茧——这粗粝的纹路，或许正是大海写给陆地的情诗。

　　作者简介：彭玉静，长岛综合试验区第二实验学校语文教师，文学爱好者，平时爱读书，写书评、影评。现为烟台散文学会会员、微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