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孙文明,再现尘封的二胡绝响

2020-04-10 10:26:00 来源: 解放日报 作者: 吴桐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留下脚印的,有些人是研究脚印的,有些人是丈量脚印的……我自己要努力做一个研究脚印的人。”二胡演奏家汝艺说。

  汝艺研究的脚印,是二胡艺人孙文明留下的。提起二胡,人们都熟悉瞎子阿炳和他的《二泉映月》,但对和阿炳一样重要的另一位盲艺人孙文明却知之不多。孙文明1928年出生在浙江上虞,4岁时因病失明,半生颠沛流离。他的脚印遍布余杭、临安、高淳、溧阳、昆山等地,最终在上海奉贤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在流浪过程中,他开始学习二胡,凭借天赋和勤奋,练就了高超的技艺,大大丰富了二胡的表现力,也赢得了老百姓的喜爱。只活了34岁的孙文明,留下了《流波曲》《弹乐》等11首二胡曲录音,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历史湮没,几成绝响。

  汝艺历经数年深入研究,终于再现了这位传奇二胡艺人失传已久的绝技。而如今,在业界,在民间,一场接力开启了,越来越多人投入研究和丈量孙文明脚印的工作中。

  破解难上加难的二胡谜题

  上世纪90年代,汝艺偶然间在上海音乐学院接触到孙文明演奏录音的母带。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民间艺人孙文明被特聘为上海音乐学院教师。授课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在这里录制了9首二胡曲,全是自己的创作。当汝艺听到这些录音时,如获至宝。“我感到惊奇、震撼、喜悦、激动……他的音乐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技术、如此开阔的视野、如此无拘无束的想象力,颠覆了我对二胡的认知。”就这样,汝艺踏上了传承孙文明的道路。要传承,第一步就是原汁原味地复原孙文明的演奏技艺。

  孙文明留下的11首二胡曲录音,风格多元,千变万化。其中有许多地方,很难想象是用一把二胡做到的。孙文明的作品,很多有录音没有谱子,这就让复原工作变得难上加难。汝艺只能下笨功夫,反复听、记下来、演奏、再听……循环往复。“每首曲子我都听了不下200遍,每次都会发现不同,一点一滴记下来再去尝试。”汝艺还找到孙文明当年在上音的嫡传弟子林心铭、吴之珉潜心学习、讨教。在漫长的破解谜题的过程中,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也有找到答案时的快乐。每当夜深,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汝艺总能从孙文明的每一首作品、每一个构思、每一个技法、每一个音符中,感受到与这位二胡天才的神交,感到与他的默契。

  “那段时间我去过汝艺的工作室,他每天除了练琴还是练琴。”奉贤孙文明二胡艺术研究中心理事长应龙说,“他练得手指关节都变形了,只能咬着牙忍着痛继续。常常一练就练到凌晨,邻居们都觉得这个人疯了。孙文明身上自强不息,渴望生活的精神,都能在汝艺身上看到。”

  终于,在2017年11月,汝艺在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音乐厅举行了一场独奏音乐会。这场音乐上,他完整演绎了孙文明的11首曲子,奇迹般地再现了失传已久的绝技。这是孙文明去世半个世纪以来,国内首场完整演绎其作品的音乐会。《二琴光亮》中,一把琴竟发出了两把琴的声音;《夜静箫声》中,胡琴居然拉出了箫的音色;《杜十娘》中,弦音咿咿呀呀模拟出评弹唱腔,这些都让观众惊叹不已。

  不过,汝艺仍然感到遗憾,因为在这场音乐会上,他一共用了8把胡琴,而当年,孙文明只用1把“破琴”就能演完这些曲子。后来在北京演出的时候,汝艺只用了6把琴就能拉下来了。未来,他希望能慢慢减少到4把,2把,最终只用1把琴实现。

  “随着学习、研究和实践的不断深入,我愈发觉得孙文明的二胡音乐就像是一个有着无限引力的‘宇宙黑洞’,深不可测,却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步步前行,在一遍遍地四下寻觅、重新审视中,去发现和挖掘蕴藏其中的艺术特质、审美价值和无穷奥妙。”汝艺说。

  2018年,汝艺出版了《孙文明二胡曲全集》,收录了由他重新记谱的孙文明的11首作品。这本全集最大的突破在于,通过大量采访考察和反复实验,将《志愿军归国》《送春》《二琴光亮》这3首只有录音没有曲谱且已经失传的乐曲演奏“绝技”复原,并记录成谱,填补了半个多世纪来的遗憾和空白,还将《弹乐》这部作品未曾问世的另一演奏版本记录成谱。

  2019年12月17日,“孙文明二胡艺术”长三角地区传承人才研修班在奉贤开班,从各地赶来的24位学员,每人都拿到了一本《孙文明二胡曲全集》。学员们来自长三角各地文化馆、群艺馆和青少年活动中心。汝艺希望,能在民间培养出一批孙文明二胡艺术的传承人才,通过他们,将孙文明的艺术遗产,传承到更多二胡爱好者那里去,传承到孩子那里去。

  在研修班,除了各位专家对孙文明生平、艺术成就的系统介绍,还有汝艺面对面、手把手的指导。在示范演奏中,汝艺根据孙文明每首作品的特点一一解析,从《流波曲》讲到《弹乐》,再从《弹乐》讲到《夜静箫声》。许多学员跃跃欲试,下了课就回宾馆练琴。晚上到了11点半,还有二胡声从宾馆的走廊里传出来。

  描绘盲艺人的流浪地图

  在上海奉贤南桥古华园里,有一尊孙文明的铜像,这个季节正被红枫环绕。他身穿长衫,戴着墨镜,正坐在一方石头上拉琴。在铜像的对面,是一座古戏台,台柱子上有一副对联:“三尺舞台千古兴衰史,四方演员世间冷暖情。”

  “这对联说的好像就是孙文明。他当年在苏浙一带茶馆里的演奏,常以《四方曲》开场,欢迎四方来客。而他最为著名的一曲《流波曲》,正是在回顾自己一生漂泊,所遭遇的世间冷暖。”奉贤区孙文明民间二胡曲及演奏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薛林红说。

  2016年春天,孙文明铜像在古华园落成时,薛林红曾在铜像前演奏过他的《流波曲》和《人静安心》。她说:“因为他四处流浪,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演奏卖艺,有时候在茶馆,有时候就在街头。”在奉贤的时候,孙文明常在余庆桥头拉琴,在户外演奏给老百姓听,让薛林红觉得自己好像跟孙文明的距离更近了。

  孙文明是1945年来到奉贤的,那时候他17岁,来到南桥镇投奔他在流浪途中遇到的朋友潘百祥。潘百祥也是个盲人,做着算命的营生。这位同病相怜的朋友不仅收留了他,后来还将自己明眼的女儿嫁给了他。就这样,孙文明成了潘家的上门女婿,结束了漂泊生涯,在奉贤安了家。他留下来的那些作品,大多是在奉贤创作的。

  让人遗憾的是,除了这尊铜像,如今在奉贤,再难找到孙文明的痕迹。他原来住过的宅子,因为老城改造,早已不在了。前两年,孙文明的女儿潘音月从浙江海宁回奉贤,应龙陪她去寻过,什么都没寻到,只有一棵树,她还认得。那棵树当年长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孙文明可曾坐在树下乘过凉,拉过琴?

  1997年,潘音月曾从浙江海宁回到父亲的出生地,浙江上虞。然而这场寻根之旅却几乎一无所获,故乡人甚至没几个知道孙文明。在上虞文化馆工作的徐勇记得,2011年,上虞举办了“管溪杯”浙江省第七届二胡独奏比赛。那场比赛以纪念孙文明为名,参赛者只要演奏孙文明的曲子,就可获得加分。然而,500多位来自省内外的专业和业余选手中,只有寥寥几个演奏了孙文明的《流波曲》。

  在“孙文明二胡艺术”长三角地区传承人才研修班,徐勇有机会跟汝艺学习孙文明的曲子。但短短两天,对他来说远远不够,这也让他感到传承的艰辛。“孙文明每首曲子的技法都不一样,而且难度都很大。但也只有下苦功夫,真正学透,才能更好地传承下去”。上虞和奉贤,一个是孙文明的出生地、一个是他的落脚地。徐勇希望两地能联动起来,全方位地讲述孙文明的故事,传承孙文明的技艺。徐勇希望研修班能定期举行下去,下次大家再见面,每人都要拉一首孙文明的曲子,带着问题切磋交流。

  除了奉贤和上虞,孙文明的脚印还留在了长三角的许多地方。所到之处,凡打听到有拉琴的好手,他总想方设法上门讨教,无论是京剧、锡剧、昆曲、评弹,无论是广东音乐、江南丝竹,他都如饥似渴地学习吸收,博采众长。他当年在长三角地区的茶馆里演奏,掌握的曲子有一百六七十首,得到老百姓的喜爱。而他的创作,也深受不同民间音乐和戏曲元素的影响。比如,他的《杜十娘》和《弹乐》里,都是苏州评弹影子,他用二胡模仿出评弹的唱腔,更有三弦和琵琶的弹拨音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在汝艺看来,孙文明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市场意识”。“孙文明最初学二胡是为了讨生活,所以必须要跟着市场走,跟着观众走,才能挣到钱,才能生存下去。这就逼迫他不断接受新鲜事物,不断摸索观众喜好,不断创新技法。但他的创新,并不媚俗。他消化吸收不同的艺术精华,创造出新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如果在今天,孙文明也一定可以‘出圈’,要是去参加达人秀肯定能获奖。”上海江南丝竹乐团90后演奏员王嫣婷说,“今天我们传承孙文明,也要有市场意识。也许我们可以把他的传奇故事做成动漫给小朋友看,他们一定会喜欢。只有让更多人知道他,传承他,才不会让他的艺术遗产成为绝响。”

  让音乐回到传统回归初心

  研修班上,汝艺的学生薛辰茜独奏了一曲《流波曲》,观众很快沉浸其间。这首伤感而优美的曲子,是孙文明创作中为数不多描写其悲苦生活的作品。孙文明曾说《流波曲》受到了阿炳《二泉映月》的某些影响,但在薛辰茜看来,两首曲子很不一样,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情绪。“《二泉映月》感情非常强烈,有一种悲愤。但《流波曲》是平和的,他写的是回忆,只有些心酸和无奈。”

  薛辰茜是2016首届“言子杯”孙文明作品演奏大奖赛青年组“最佳演奏奖”获得者。这场比赛上,孙文明的《流波曲》和《弹乐》都是规定曲目,薛辰茜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两首曲子啃下来。“他的曲子太难了。《弹乐》的音准特别难掌握,一点点力度的差别就变味了。想要把他的曲子都拉好,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行。”

  薛辰茜是江苏启东人,虽然从小学二胡,但她之前对孙文明的了解很少。一路接受二胡专业训练,她拉的多是现代曲目、西洋移植曲目。等到接触这样的传统曲目,才发现“使不上劲儿”。文化积淀不够,拉出来的感觉就不对,而越拉不好,就越容易从心里排斥。“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才越来越发现孙文明的重要性,一是因为他的作品值得我们传承,二是因为我们这代人身上缺乏对传统的感知和领悟。”在她看来,要拉好孙文明,不能光停留在演奏层面,而要对人文背景、人物性格有更深刻的了解。随着对孙文明作品研究的加深,薛辰茜还发现,孙文明不仅仅是传统的,他也很现代。“你现在听他的作品,也不会觉得陈旧过时。他的手法很融合,很多变,有时候,你甚至能惊讶地听出一点爵士的味道。”

  今天的二胡演奏和教学,依循的是作曲家和教育家刘天华所创立的现代二胡学派体系。学贯中西的刘天华基于西方音乐理念,为二胡制定标准和规范,使二胡得到快速发展。汝艺认为,与刘天华相比,作为民间艺人的孙文明,可贵之处恰恰在于突破了这种标准和规范。汝艺发现,孙文明的二胡曲不但运用了我们今天所通用的五度定弦演奏方式,更创新使用了八度定弦、同度定弦、无千斤、双音演奏等特殊演奏技法,使二胡的表现力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带来许多启发。“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用二胡表达他心中的所想和心中的所思。所以他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这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所具有的特质。”汝艺说。

  汝艺已将孙文明的二胡乐曲纳入了自己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日常教学中。2018年起,他还开启了在全国各大音乐院校的巡演,希望能在专业领域进一步提升孙文明的影响力。两年来,他走遍了北京、天津、西安、武汉、四川、浙江等地的音乐学院。让汝艺欣慰的是,今年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二胡比赛中,首次将孙文明的《流波曲》和《弹乐》列入了必选曲目。所有半决赛参赛者必须在两首曲子中选择一首演绎。这意味着,业界对孙文明的重视度正在逐步提升。

  汝艺还有一个梦,希望有一天能背上二胡,沿着孙文明的脚印去流浪,回归广阔的大地,一路走,一路演。“长三角地区是我国近代民族音乐发展最繁华、最丰富的地方。孙文明的音乐里,有来自民间、来自田野的鲜活素材,有自然的音响,有内心的感受,有与老百姓最直接的联系。这些年,我们二胡艺术发展得很快,也许应该停下来回望一下,沉淀一下,看看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汝艺将继续他的寻找,寻找孙文明,也寻找自己,寻找音乐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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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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